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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心何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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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府易了主,出了事,大门前两尊天青色的狮子像便也撤了,据说此前那石像被江湖大手雕琢,石像底部刻有小篆碑文,象征陶家正直清廉,如今仿佛也用不着证明了,陶定渊索性将那石像扔进了陶府边上的河里,沉在了河底。
如今的陶府门可罗雀,昔日光华不再,恍若只一个春秋寥寥,岁月便皎皎而去了。曾经陶府盛名之时,常常夜不闭户,进陶府无需求见,而现在,大门紧闭,连个接待的门童也未安排。
一路过的冰糖葫芦小贩见了谢双川支着下巴站在陶府岔路思索着什么,瞧着一身珠光宝气,朱衣猎猎,见之眼熟,便上前好心道:“这位公子可是来见陶府的?陶府回来之后便声明近期不见人了,公子若是有事,可等些时日了。”
谢双川问道:“那这‘近期’,可是多久?这话是什么时候说的?”
那小贩面容愁苦道:“据说那前家主死后,我们这些贫苦百姓从前被陶府交上去的些杂七杂八的银元全部都贪污了,刚回来不久,陶府便围了一堆讨债的百姓,他们家大业大,当然蛮横的很,关门不见人,也图了个自己的清静,陶家的那位新家主,放话说一月内定将债务还清,之后就杳无音信。”
陶家在陶定玄时期作下了不少幺蛾子,但好歹信誉和名声在那里,无人去在意钱款去向,一旦垮了,陶定渊便成了众矢之的,陶府为了降神花了毕生的家业,留给陶定渊的除了债务就是这一栋破宅子,虽然他和张子巽都搞不懂陶府到底图的什么,如此一来,陶府式微,要还清那债务,简直天方夜谭。
假如陶定玄没有死,即使是进了大牢,这笔账依旧算不到陶定渊的头上。
于情于理,陶定玄的死给陶定渊压上的重担不止是父母双亡的身世。
沉默之中,谢双川感到衣袖被轻轻拉扯,转头去,对上了李长温一双澄澈漆黑的眼,他不可细闻的摇了摇头,道:“侯爷,没事的。”谢双川心底一暖,回了他一个浅笑,继而对小贩道:“陶家欠了多少银元?你可清楚?”
正那小贩抱着糖葫芦杆子细索时,一张银元凭证被递到了跟前,谢双川将凭证送出,道:“这些钱不知够不够那些百姓的亏损,你拿着给交过陶府钱的百姓一同分了,若是不够,就去飞花候的侯府找我,我定然会适当补贴。近日,莫要去找陶府的麻烦了。”
小贩一愣,看见谢双川眼角殷红的桃花纹,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惊呼一声,作势就要跪下来,被谢双川忙握住了双臂,那小贩愈发不知所措了,几近是带着哭腔道:“侯爷!!这大恩无以为报!!我等鼠辈定然记得侯爷您的恩情!!谢飞花候!!”
“无事。”谢双川笑道。
待那小贩抱着糖葫芦杆子哭哭啼啼的走后,谢双川脑子里顺其自然的就炸起了张子巽往常的怒吼——“金樽清酒斗十千!!!散财童子不要脸!!!”
“无妨无妨,”谢双川心道:“谁叫谢氏是皇城底下最有钱的士族呢?”
自我吹捧片刻,两人便到了陶府的门前,屋檐上雕琢的金色虎雕与谢双川面面相觑,陶府虽不及谢家散财的夸张,有个清廉的人设在侧,但该金碧辉煌的地方半点不差,陶府边上一条护城河绕府而居,粼粼波光,再细看,两只庞然大物立在期间,是狮子石像。
李长温一袭黑衣,长发泼墨披腰,剑眉星目,皎皎君子明珠,立在谢双川身侧,颇有一番俊秀邪魅之相,过路女子无不侧目掩面,难不叫谢双川心道,皇帝的儿子即使多年被贬在外,喷薄的帝王气质与生俱来。
四下无人后,李长温问道:“侯爷,为何要自援陶府?若是陶府不领这个情,不愿还了侯爷你的恩,岂不是亏大了?”
陶府有了一个前车之鉴,难说这位新上任的家主是否是位正直之人,加之有无法确定的杀父之仇在身,就算有了这个情,可又哪来的恩?谢双川嗤笑一声,心想这小崽子果真是在鬼道冢待了太多年,入世未深,这世事,若是都有着一个恩字,你来我往,何年何月才得还的清?
散出去的财就是洒出去的水,哪里有求得回来的道理。谢双川只觉李长温可爱,便忍不住伸出罪恶的爪揉上他的脑袋,轻轻道:“我先亏欠于他,不该有奢求,这也非什么恩。求仁得仁的道理也只是道理,今日我为他陶定渊解了债务之忧,只是勉强弥补我对他的亏欠罢了。”
其实,这些道理,谢双川本身也只略懂一二,他肚中无墨,侯府全靠张子巽的智谋,可一旦想起了陶定渊,脑子就一片空白,多年没见,一见便是杀红眼,谢双川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近了门前,谢双川敲了敲,大门或是许久未清理,落下一层厚厚的尘埃,李长温在旁挥手祭出一道鬼气将即将落在谢双川手上的尘埃悉数散开。
无人应答,谢双川又加重些了敲了敲,里头这才迟疑的传来一阵尖利沙哑的破风箱嗓子:“——何人?——何事?”
谢双川大声贴近门道:“谢家谢双川求见陶少主。”
里面的那人顿了顿,似乎在征求深处的人的意见,许久,才又回答道:“家主不在,请贵客另寻时日!”
闻言,谢双川转过头来冲李长温摇了摇头:“不在。”
李长温抱臂,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温声笑道:“在的。”
就在方才敲门的时日,李长温捏了个诀祭出一道鬼气探入陶府,虽然不精于此道,难与张子巽的听风诀相比,但见些表象还是绰绰有余,甫一进入陶府大院,就见陶定渊一袭天青色的家袍矗立其间,轻摇折扇,笑面加身,冲那询问的守门家丁做了个摆手的姿势,之后,那家丁便拒绝了谢双川的请求。
陶府大概是顺应近些年来修道的大行其道,在陶府内围添了一道符咒屏障,李长温身子还未恢复,鬼气窜不进去,行至中途便折返了。
谢双川蹙眉,继续敲击大门,喊道:“谢家谢双川求见陶少主!有要事商量!!”
府内,家丁看向陶定渊,陶定渊继续摇头,道:“不必放他进来,我自有打算。”
话毕,身边一家仆从室内奔走出,捧着一卷泛黄的文献,低头供上,道:“少主。”
陶定渊接过,勾了勾嘴角,随意翻开厚厚的一卷书,书页飞快掠过,末了,抱着书,对那家仆道:“何日启程?”
家仆弯腰拱袖道:“回少主,明日。”
陶定渊笑道:“好。”
家仆缓缓退下,心中当是疑惑——这位陶少主失去了父亲之后便从来未为此事而悲伤落泪,倒是回了府邸之后便派人寻关于陶家密处扶风陶庄的消息,要去从未去过的祖先地,或许也是另一种祭奠老家主的方式?
府中自打回了以后家仆便少,明日一走,家中更是无人照应,陶家血脉仅陶定渊一人,陶府大概也是大限将至了,陶定渊叹了一口气,抱起那卷书,进了府内,想起什么,又对身边家仆道:“帮我拟定一份文书,说陶某人不才,因亡父之心痛苦,特求得圣上宽限,明日不再上朝。”
沉沉又道:“家父之时,望圣上取得证据,从轻处罚。”
贪污已是定局,陶府倾翻也已是定局。外人纵然再容不下陶府,可但凡逆境,都是让人来打破的。
家仆道:“那飞花候......当真不见?”
陶定渊冷声道:“不见。”
非要说对从来不笑脸相迎的父亲有什么思恋,大概是涓涓细流,可是此时,见了些东西,陶定渊才算明白,为何父亲拼死也要去做降神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命运无法改变,可就当真无法改变?
金陵城家家都知飞花候手握乾坤,即使没了家业,也照样是谢氏当属皇城士族第一流,谢氏网络铺盖整个大元,一个张子巽便足以叫众士族胆颤。那陶府有什么?——陶府人称谢氏第二,永远低人一等,说起皇城的士族,似乎这个第二总是排不上什么名堂,二流与末流又有什么区别?
陶定渊想起从前,士族间的清谈会之时,永远高高在上,被安排在鼎座的谢双川,即使谢双川身后无人,后来花天酒地,不问政事,那顶飞花候的帽子和谢家的地位永远无法被人忽视。
问朱门权贵有何好?那被人处处压一头又有何好?凌云之志永无出头之地又有何好?
陶定渊想起此,胸中无端生出一口郁结之气。或许降神,逆天命,才是真正能点足绝顶的机会。而能拿到筹码让谢双川心生愧疚,便又能将上一军。
自小便因陶氏由商而从政,地位纵使再高,也不受那些祖传便从政的士族待见,觊觎陶氏地位者也不计其数,当陶定玄下马,万兽来夺,巴望着陶氏此后无光,红尘艰苦,可问,朱门权贵有何好?
陶定渊转身,瞥见一阵扬起沙尘,悠悠鬼气缭绕,一道熟悉的声音破云而来,剑痕凛冽,万花飘零,太虚隐现,翩然间落下一修长的鬼影,面容模糊,却遥似款款君子,那鬼影前来几步,到符咒的最远区域前止步,一阵邪气的轻笑。
几个时辰前刚别了的太虚城主,实在是穷追不舍了。陶定渊站在屏障内,摇着扇子,声线温柔道:“几个时辰不见,阁下便如此挂念陶某人,实在叫陶某受宠若惊呢。”
家仆闻声拔刀,劈天之气席卷而来,鬼影飘然祭出鬼气,挡住那刀,发出金石之声,家仆抽刀又起,陶定渊道:“且慢。”
鬼影敛了笑,道:“陶少主果然明白人,我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陶少主大门紧闭,还用了符咒,莫不是在防范我?”
家仆怒喝:“大胆!你什么人?!你也配!我们少主也是你能觊觎的?”
鬼影挥手,鬼气穿云裂石而来,将家仆打翻在地,道:“哦?你有什么问题吗?”陶定渊见状,忙作揖道:“阁下对我之怨愤,莫要伤及无辜。”
谢双川在门外,敲了半天也无人再应,心中腾升起一股焦急,陶府当真是没有见人的意思了,此时陶定渊不愿见人,难道真的这般愁绪要等到明日的朝廷?忽然想起张子巽来,张子巽若在此地,强行闯入陶府也好解了他这愁,这样想着,敲门的手也渐渐轻了,一转头却发现跟在身旁乖巧站着的李长温不见人影!
真他妈诸事不顺哦。
平时乖巧这时候怎的就不省事了?谢双川头皮发麻,可迎面的只有陶府街边的寥寥数人,和灼目刺眼的光。
府内,鬼影轮廓随风尽显,鬼风飒飒,黑衣踏出一道冰冷的血痕,一峻冷公子卓然而立,神色如刀,他从猎猎狂澜中款款走出,发丝飞舞,银护腕锃然发亮,他现身的天地骤然降下黑幕,鬼气如刀锋,层层刻骨。
面容稍显稚嫩,笑容可掬讨喜,待他现身,陶定渊心中便了然了。
是为谢双川从鬼道冢带回之鬼修,李长温。
鬼影中的那人勾了勾嘴角,缓缓道:“今日来陶府,不为取你性命,我等都是文明之人,何来刀剑相杀?”
陶定渊回他一笑道:“那阁下来相见,为之何事?”
李长温箕踞而坐,靠着一阵鬼气浮在半空,神色戏谑道:“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你开开门,我不杀你,你看,如何?”
而此刻,鬼气爆裂的李长温,耳边忽然刮起一阵颤动的声音,是偷偷跟随谢双川的一缕鬼气传来的声音。
那声音时远时近,却处处透着焦急,一遍一遍,唤着自己的名字。
——长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