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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两面中 ...

  •   太虚鬼城依靠城主的鬼气支撑化形,极其耗费精力,倘若一般的小妖根本难以化城,而黑衣男子的太虚幻境久久不散,可见是位修为深厚的鬼妖,能冲破皇城的帝王之气也情理之中了。

      陶定渊拱袖,微笑不坠,心里清楚着那太虚城主在皇城脚下不敢轻举妄动,不会断然将他强行拉入城中,便稳了心神,套了张笑面,不疾不徐的问道:“陶某不才,斗胆问一句,阁下为何想要了我这条命?我自知,因家父的事,违背天道,家父虽逝世,但陶府的罪名依旧高高悬挂,天下恨不得杀我而泄愤,将我驱逐,要我陶家不得翻身,我陶某项上人头,万人欲取之,陶某有愧于天地,死有余辜。可陶某不知,阁下一介修道之人,与我有何冤仇?阁下心上人与我,又有何冤仇?”

      “修道”与“修邪道”一字之差,却云泥之别,鬼修当之无愧的邪道,而陶定渊显然是左右逢源的一把好手。黑衣男子轻笑一声,竟然生出一丝愉悦。

      “陶大人。”黑衣男子盯着陶定渊的一双笑目,翻手划出一道鬼气,结成一只丝绒鬼面躺椅,便退后倚靠了上去,陶定渊不解,又作揖道:“阁下这番是何意?陶某愚钝,实在不明。”

      身边两只柳木人偶咯咯咯咯的笑,发出类似于生锈钢铁的摩擦声:“主人累了,需要休息,您有什么意见?”

      陶定渊赶紧朗声道:“陶某不敢。只是,阁下若是身体有疾,不如早日回了鬼城查看一番,我这平庸小人的命丢了可不要紧,要是阁下有了什么差错,那多可惜。”

      黑衣男子是个分身,约莫是本体的附近生出了什么急事,本体的意识催促着分身意识的归位,身子就轻飘了起来,不得倚靠着什么东西。两只柳木人偶见了主人的状况,摇头晃脑的上前抬起了丝绒鬼面躺椅,压在肩膀上,黑衣男子箕踞而坐,神情仿佛老僧入定,身周鬼气将人牢牢裹住。

      此景状似骇人,陶定渊心道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柳木人偶渗着血的龙眼核眼珠瞧着陶定渊,好奇的打量他,半晌,扭头问向躺椅上的黑衣男子,面似低眉顺眼的小动物,委屈极了:“主人,我们好久没有见着活人了。”

      闻此言,陶定渊暗自哆嗦了一下,瞬而又从容不迫道:“阁下的言语真真叫陶某五体投地。”

      “陶大人的口才真真叫在下五体投地,”黑衣男子支着下巴,右手仿佛有疾,绷带裹着那手,露出缝隙中一段暗红,道:“我等也非烽火戏诸侯之人,□□花断然叫人心驰神往,我等没有什么上天入地的神力,如果连为心上人出生入死,为他所向披靡的能力都没有,如何捧出一颗真心呢?”

      传言中常常有狐狸精与书生这类黯然神伤的故事,自然就以为妖修鬼修心中无物,殊不知心脏还能跳动之时,便注定了除了感知疼痛与愉悦,还有一丝纯净的魂魄要留给值得的人。

      迎面一阵飒飒鬼风,陶定渊勾出一道“温良恭谦让”的情态,道:“听阁下所言,杀了我陶某人,便是所向披靡了?陶某虽不明阁下与我究竟有何过节,但劝一句,陶某不过小人作态,要了我的命的人门庭若市,不差阁下一位,不如待陶某的仇敌斩了陶某也不迟,免得脏了阁下的手,您看,如何?”

      这位少主,句句皆是厚此薄彼,句句都作底姿态,仿佛低眉顺眼,任人宰割,却又句句叫人难以轻易下手,实在高明。

      黑衣男子仿佛也是鬼气到了临界,身周的轮廓渐渐模糊了起来,悬在半空,居高临下的目光如冰冻三尺,两只柳木人偶身子也虚幻了些,黑衣男子道:“舌灿莲花,佩服不已。”

      大概是本体情况紧迫,陶定渊拱袖的空档暗中看向黑衣男子,衣袖已逐渐化为虚无,两只柳木人偶已化风而去,男子眉间剑痕淡化成了黑色,目色无光。约莫是到了鬼气散尽之时,太虚城也虚无了。

      最后黑衣男子手按剑痕,同那太虚鬼城一同幻化成鬼气,归西而去。

      末了,一声邪笑回荡半空:“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一半,再会。”

      陶定渊温声笑着,十分低眉顺目的模样,一双温柔的眼裂出一闪而过的凶光,一直等到四周的场景回归正常,才又缓缓迈步转回了陶府。

      李长温的神识归位后,便见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家仆露出小半张脸,道:“李公子,侯爷回来了。”

      李长温点了点头,揉着额间发痛的剑痕,起身斟了杯茶一饮而尽。

      俄而,端茶的家仆得了另一名家仆的传话,这才低了低身子,跪坐在谢双川的身前,低头柔声道:“回侯爷,李公子一直在书房,从未出门。”

      谢双川叹了口气,随之又在床上滚了一圈,打算去找李长温说说话,与这个还认生的奶狗熟络熟络,建立起自身高大伟岸的长辈形象,未曾想,还没在床上直起腰身,李长温便推门而入了,吓得谢双川弹床而起,瞪着眼睛坐在床头,扑鼻而来一股浓烈香艳的书房花香。

      “......”谢双川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什么,可能因为这小子是个不常理的鬼修,所以有味道放大的功能吧。

      李长温见了谢双川的反应,明白了什么,立刻深吸一口气,将方才现身太虚鬼城而爆发的鬼气收敛,花香才随着鬼气退了回来,他讪讪道:“不好意思......侯爷,书房太香了,我就多闻了闻......”

      谢双川虚情假意的咳咳几声,整理了下衣袖,继而换做危言正色的模样,十分长辈的点了点头,道“无妨”。心里打起鼓来,生怕方才衣冠不整的模样被这小崽子看见,坏了他几日来建立的“好”形象。

      这权威长辈的感觉太不好当,以至于谢双川每每在夜里回味起来,都咬牙切齿,辗转反侧,举头三尺见不着神明。

      无怪乎张子巽冷眼道,谢双川这辈子就算真成了长辈,那也是瘫痪在床,需人口水伺候,端茶送尿,还贱语相向的长辈,此人榆木不可雕琢。

      遣送了家仆下去,谢双川耐着性子慢条斯理的穿上外套,浑身懒筋发作,不想站起来说话,便坐在床边上翘起了腿,拍拍身边的空子叫李长温来坐下。

      李长温温声笑了句“谢谢”,谢双川感觉此刻的李长温如果有两只狗耳朵,肯定已经耷在了发侧,待人抚摸。

      真是个讨喜乖顺的好孩子。谢双川这样发自内心的感慨道。

      李长温摇起他并不存在的尾巴,凑近了些谢双川,小心翼翼问道:“侯爷......今日,可有见到陶家的那位少主?他可有为难你?可有与你起什么争执?”

      自然是没有的。

      李长温剑痕上的鬼气流逝过多,又隐隐吃痛起来,不由得暗自咬了咬牙。

      谢双川道:“倒是没有,陶少主或许有要事,今日未上朝,明日也许就在了。”

      可是哪能等到明日?自己既然有愧于他,等到不得不见时去见,便像逃避了。谢双川心道,陶定渊今日未到,也许是心中悲痛大于酸楚,难以抑制,故而没有心思去见自己,也恨于见自己,此时倘若再不发声,不去说个明白,在明日的朝堂之上,悠悠众口,恐怕是更加说不明白了。

      陶定玄一案还没个着落,贪污一事众说纷纭,有的官躲在这尊大佛之后肆意妄为,如今出来挥一挥手脚,有的官自身不染尘泥,便站与百姓。暗地里谁敌谁友,早就一清二楚。

      飞花候好吃懒做,春花秋月之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无人去论这朱衣华盖的侯爷是否包藏祸心,是否心怀有愧,可陶定玄一死,便要逢人说鬼,各种‘真相’甚嚣尘上了。

      无意碰到了李长温的银护腕,灼热炽人,烫的反常,鬼修面色稍比常人苍白,故是看不出异样,谢双川想起来这崽子在神庙中为陶定玄所伤,到底还是为了救自己和张子巽二人,陶定玄出手阴险,下了刻骨毒,便心疼起来,问道:“张子巽配的汤药喝了没有?怎么还是身体有些问题?”

      话毕,起身欲去端茶,便感到袖间沉沉,低头望去,是李长温拽着谢双川的白袖,面容温顺道:“侯爷,一些小伤罢了,不必操心,药我已经喝了,我虽然是个修炼不久的鬼修,能力不及那些叱咤风云的大能,但这病痛,无妨。侯爷日理万机,不必将我放在心头。”

      剑痕疼痛消散了些后,李长温勉强挤出了个笑容。

      这种在病痛之中还能关心他人的孩子真是罕见啊罕见。谢双川简直要老泪纵横,退身坐在了床头,伸手就去狂揉李长温的头,一头黑发瞬间就成了鸡窝。

      李长温有些愣神,苍白的面孔闪过一抹红晕,半晌,低下了头,那只缠着绷带的手抬起来轻轻将谢双川毫无章法揉脑袋的手给撞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发颤道:“侯爷......陶家的事......”

      于是,谢双川七秒钟的记忆终于上线,痛拍大腿,故作深沉道:“好孩子,我差点就忘了。”

      在李长温的注视下,谢双川从床边滚起,叫了些家仆去安置李长温的午膳,对李长温道:“我出门一趟,等有人来喊你了,便跟着去吃些东西,看你在书房待了很久了,应该有些饿了。”

      其实方才也非忘记了陶定玄一事。谢双川敛了笑,目色沉沉。只是人总是想去逃避不愿去面对的事情,仿佛只要心中无他,便是真的无他了。

      可是,成了昔日的兄弟心中的杀父凶手,难道面对了,就真的有朝一日能够释然吗?

      说罢,便转身套上了殷红的罩衣,欲走时,袖口却被人拽住,一回头,对上了李长温一双黑漆漆的眼,李长温歪头一笑,轻声道:“侯爷,我在屋里闷了太久,出门可以带上我吗?”

      这一笑,激起了谢双川心底的巨浪。

      不知多久,再未能问出“出门可以带上我吗”这样的话了。

      幼时谢氏还未风云起,记忆里父亲似乎常年不回家,在外执掌帅印,枪走游龙,破军入阵,每每谢双川询问母亲,为何父亲成日在外出兵,愿意为了大元出生入死,却连自己的一个生日也不愿意陪伴?母亲只是笑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父亲为报皇帝知遇之恩,奉献的不仅仅是生命,还有谢双川年幼无穷尽的孤独。

      父亲离家时,谢双川总是问一句:“出门可以带上我吗?”父亲讪讪的摇摇头,神色之中只有黄沙漫天,刀光剑影。

      后来的十几年,便再也没有机会问出口了。

      谢双川心底缺了一块什么,仿佛什么巨石压顶,心底那个窟窿又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怖,年幼时无数个望穿秋水的日夜,无数个独剪西烛的日夜,搅拌着袭来,如同冬日树荫间恍然入刺的阳光,叫人每每想起,都觉得眼睛发胀。

      他有些酸涩,如今在鬼道冢带回来的这个孩子,是个被贬谪的皇子,或许很久以前就没有体会爱了,一定熬过许许多多个黯然神伤的长夜,见过许许多多个黎明杀破天机的鱼肚光,生老病死都有过,孤独也不会嫌多,如今能有幸相遇,便不要再有憾恨。

      “好。”

      谢双川伸出手,道:“如此,便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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