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衾》北有渔樵

23、第二十三章

　　李念行其实有点怕顾桥，虽然他已经老奸巨猾到不会将“怕”这个字写在脸上了。

　　顾桥的身份说起来很是尴尬，他的父亲承袭王位但手上并没有实权，乃是个颇有见地的读书人，除了偶尔入宫与祖皇帝谈论政事外几乎毫无建树，反而母亲出身高贵，乃是当年李氏当家的嫡女，李念行的小姑姑——李筝。

　　李筝内外有个兄长还有个弟弟，可惜弟弟一生下来身有残缺，偏又才高八斗性情刚烈，被有心人利用自杀身亡，那年李筝刚怀上顾桥，养尊处优的生活忽然遭逢大变，亲弟死后不久，顾桥的父亲也被暗杀，不治而亡。

　　顾桥在长安城中出生，一出生家破人亡，还是亲舅舅连夜带兵冲入王府，揽着妹妹力竭的手将这孩子抱出，从此接近十年浪迹在外。
　　李筝知道顾桥血里有毒，活不长久，更不希望他小小年纪卷入权利斗争之中，所以托孤之时希望顾桥能够遁入空门，谁知阴错阳差，他终究还是没逃过这一劫。

　　自那以后，不过短短十余年间，曾经李氏一族的当家已经后继无人，连顾桥的大舅也战死沙场，不得已大权旁落，李念行年近古稀才终于尝到了万人之上的甜头。

　　只不过顾桥的父亲当年是入赘李家的，虽然李氏普遍不认外姓，但真要算，顾桥才是真正的李氏当家，所以李念行仍是要对他客客气气。
　　更何况，顾桥的手上还握有李家绝大部分的兵权。

　　“王爷说笑了，”李念行争名夺利的手段娴熟，几乎跟街头巷尾干了几十年的算命瞎子有得一拼，谎话张口就来，“王爷想要的东西，臣就是想克扣，那也是万万不敢啊，只不过……”
　　“客气话说多了丞相大人不怕塞牙吗？”顾桥冷冷地打断他，“有话直说，再拐弯抹角，贫僧就直接抢了！”

　　“……”顾砚成差点激动的从案台后翻出去，一边给顾桥摇旗呐喊，一边昭告天下说，“瞧一瞧看一看，这就是老子喜欢的人，他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棒透了！”

　　顾桥从来说一不二，就算听起来多么荒谬，等他付诸行动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这样也行？！”，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抢过兵部和户部。

　　“这次出兵非同儿戏，老臣希望能有监军同行。”李念行瞬间给吓得直来直去。
　　委婉跟心计只有实力对等的时候才有用处，否则就是混在刀剑里面的破铜烂铁，浪费并且多此一举。

　　“可以。”顾桥完全没有回绝，“但此人最好收拾包袱的速度够快，贫僧不会等他。”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邱云聪在一旁目瞪口呆，拉锯了大半夜的事，从顾桥闯进来开始全数迎刃而解，他本以为帝王心性阴阳不定，最忌功高盖主，更何况顾砚成心思深沉，绝非无能之辈……
　　可方才自己偷空瞥了一眼自家圣上——撑着头，满眼的欢喜同愉悦，既像个傻子，又像个变态。

　　大概是地面跪着真的凉，在这么下去，这些尚书侍郎老胳膊老腿的，非落下病根不可，所以顾桥点头一答应，李念行就马不停蹄的告了辞，离开时一瘸一拐，怕是心里正在问候顾砚成的十八辈祖宗呢。

　　“阿桥真是厉害啊。”顾砚成的眼里映着灯花。
　　他寝宫的门坏了一半，凌晨正是秋风最凛冽的时候，裹挟着顾桥身上的檀香，一丝不差地吹入顾砚成的鼻中，冲淡了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邱云聪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刚刚还乖巧端庄的帝王又没了正行，也不知何时窜到顾桥面前的，正将和尚胸前合十的双手拢在掌中。

　　“……”李念行这种讨厌鬼的面前顾桥都能不动声色，偏偏遇上了顾砚成每每破功。
　　真想拿起屠刀，立地成魔啊！

　　“倘若不是你欲迎还拒万般为难，我也不能轻易拿下李念行，”顾桥用上内功才勉强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等他回府冷静下来就会发现这一趟太亏了。”
　　“哑巴吃黄连，”顾砚成无所谓地挑挑眉，“他还想临时变卦不成？就不怕阿桥你提刀上门吗？”

　　“咳咳……”夏云舒摇着扇子站在朱红色的承重柱下，袍子干净的闪眼，可要是不出声，顾砚成跟顾桥能完全忽略此人的存在。

　　夏云舒盯着顾砚成的背影瞧了许久，甚至看着他挽上顾桥的手，亲密的几乎不像君臣，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和尚倒是一派正经。
　　他此前从不知道顾砚成对顾桥存着的心思竟已到了这般地步。

　　夏云舒虽然至今尚未娶亲，但却是个流连风月之人，四十开外的年纪风华正茂，长安城中最漂亮的花魁也会为他网开一面。若论“情”字，满朝文武没人能比他更懂。
　　甚至可以说，倘若夏云舒能放下这个“情”字，那么顾砚成最大的隐患也要换个人了。

　　“陛下自重。”夏云舒道。
　　他强硬地打断了顾砚成的毛手毛脚，甚至将扇子挡在两人中间，“你是君，他是臣，君臣有别，一时兴起可以，再深……不行。”

　　穿堂风拂过，一时之间寝宫里有些尴尬。
　　邱云聪莫名觉得夏大人像是拆人姻缘的恶婆婆。

　　“夏统领多虑了，”扇子挡在顾桥的面前，将他一张脸隔得严严实实，再进一点几乎要蹭到顾桥的鼻子了，顾桥冷冷道，“我对陛下只尽忠，别无他想。”
　　而真正有他想的人眉心一蹙，转头望向夏云舒……顾砚成从没见过自家舅舅如此失态，几乎到了僭越的地步。

　　“若无它事，贫僧就先告退了，”顾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凉薄道，“江山大事两位不担心，儿女情长倒是多人几窍。”

　　他若要走，也没人拦得住，顾砚成只觉得胸口一滞，难得的有些困苦。
　　早十多年前，顾砚成就已经看得很开了，他连活下去都属艰难，本也没什么心思去管这些儿女情长自我满足，可相依为命是寄生在骨血里的毒，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便看顾桥与他人不同。

　　欺凌侮辱都是寻常，顾砚成大可坦然受之，唯顾桥不可与他冷眼。
　　太伤人了，顾砚成再厚的脸皮，也是怕疼的。

　　“满意了吗？朕的舅舅。”顾砚成微微低着眼睛，“他与我这一去都是九死一生，事先安排的再好，也总有疏漏的时候，你看，连个好好的告别都被搅黄了。”
　　“我只是不想你为情所困，”夏云舒收回了扇子，安静地站在一边，“我吃过亏，只希望陛下不要步我后尘。”

　　“朕在舅舅眼里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吗？”顾砚成冷笑一声，“你太不了解我了。”

　　“……”邱云聪不知道这个时候是否回避的好，他总觉得继续听下去，自己就要被杀人灭口了。

　　而另一边，顾桥虽是说要走，却只是从帝王寝宫里出来，绕向了太医院。

　　徐太医正在搬草药，看起来一把年纪了腿脚倒是好的很，自己手里托着两筛子，嘴里还在吆喝，“手脚都利索点，再往冬过就只有半天太阳了，这药你我的俸禄可都买不起，真发了霉，老夫就卖了你们……”
　　“徐太医，买卖人口按后楚律当斩啊。”顾桥笑着站在太医院门口。

　　虽说表情没什么问题，可徐太医就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憔悴。
　　“王爷又没好好遵守医嘱吧？”徐太医翻着白眼，“你这病最怕伤心，好好吃药好好等死，天天这么操烦有什么意思？”

　　“贫僧也不想啊……”顾桥小声嘀咕，“混吃等死也是人间乐事。”

　　徐太医离他不远，自然也听见了这声嘀咕。
　　顾桥与顾砚成不同，倘若说后者是能偷懒来则偷懒的话，前者就是劳碌命，天生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将这么一个人逼出混吃等死的想法来，必是经历了好一番磋磨。

　　徐太医铁齿铜牙，有来必回，有话必怼，这时候居然也松了口风，只“哼”了一声道，“说吧，有什么事需要老夫帮忙？”
　　“我军中缺一个大夫。”顾桥道。

　　“……”徐太医原本也在顾桥的手下当过班，几年前刚刚调回京城，开始给达官贵人们看病了，但同时李念行他们也安排了几个庸医给顾桥。
　　还冠冕堂皇的说“以一换三，边防军也不亏啊”，就好像三只猫就能比象重了。

　　“老夫而今困在这院墙里，能去哪儿？”徐太医重重摔了一下筛子，里面名贵的草药差点洒出来，看得顾桥心头莫名一跳。
　　徐太医又道，“要是王爷当初不放老夫回京，现在又何必低三下四。”

　　“徐太医还在怪我？”顾桥浮于表面的难过几乎跟顾砚成一模一样，“当年贫僧手中军权不稳，很多时候只能退步，但现在贫僧想把失去的都拿回来……徐太医，我来带你回去，你愿意吗？”

　　“……”说得好像要私奔一样，饶是徐太医有家有子一把年纪，还是经不住老脸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