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骗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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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伦醒了。
听到艾伦的声音时，安德正背靠在巨木粗糙的树干上，闭着眼睛恍神。他到现在还是没有什么真实感，好像突然被人粗暴地塞进了一个接连引爆的循环里，精神无数次在紧绷与放松之间来回，疲惫不堪。
他不禁觉得有些可笑，明明自己拚了命的想要去做些什么，却只是不断伤害到身边的人，最后还是陷入这样死局里，挟藏着的黑暗全部被残忍的摊在了阳光下。
他的手臂正在慢慢长回，酸麻感沿着神经窜上脊椎，蒸气熏腾的轻微声响在耳边回绕。他可以感觉到莱纳一直坐在他身旁，宽厚肩膀带来熟悉的安稳气息，却只是让他感到更加痛苦。
他突然想，如果当初他没有遇到维尔就好了。也许他会一辈子被关在那栋房子里，想象着围墙外面美好的世界，带着天真幼稚的憧憬，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这样和平的死去。不用活太久，只要够他做几场美梦就好。
说到底，他到现在也还是没搞清楚自己究竟是谁。
也许就像威利告诉他的，他真的谁都不是，只不过又是历史洪流中的一粒微小砂砾，只能无法反抗的随波逐流，任凭命运随意摆布直到死亡。
「喔，艾伦，」莱纳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你醒了。」
安德犹豫了一下，还是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向下看去。
艾伦已经坐起身，裹着墨绿披风的上半身冒着蒸气，他苍白脸庞上的腥红色纹路很刺眼，碧绿色的双眼愣愣地看着他们。他的视线扫过贝尔托特和莱纳，而后定定停在安德的脸上，像是仍然不敢相信他会出现在这里似的。
「……安德？」艾伦嘶哑的唤道。
安德没有响应，胸口疼的几乎不能呼吸，他强迫自己对上那对碧绿色的眸子，但又很快忍不住移开视线。
「怎么回事……」艾伦挣扎着甩开身上的披风，大片蒸气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逸散，他错愕的看着他正在缓缓长出的半截手臂：「我的手……」
「艾伦，你看，我也是这样，」尤弥尔晃了晃自己的右腿和右手，对艾伦说道：「也包括安德，今天我们都不会好过了。」
「尤弥尔……」艾伦喃喃道，像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一般，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为什么我的手会……」
「不好意思了，是我干的。」莱纳双手环胸站在安德旁边，对着下方的艾伦说道，「当时有点赶时间，急忙把你从后颈咬出来的时候手臂就断了。」
「是吗，」艾伦低着头，缓缓说道：「原来是我输了啊……」
而后他再度抬头，逆着光想要看清楚安德的脸，他出声唤道：「安德……你为什么……」而后他看清了安德正在冒着白烟的手臂，倏地收了声。
安德一语不发，只是将身体缩回了角落，徒劳的想要止住肩膀的颤抖。
他很害怕，害怕着以这样的姿态面对艾伦。
「艾伦，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明明我们都说的很清楚了。」莱纳静静的看着艾伦，平稳的语调此时听起来却莫名的残忍：「安德是我们的同伴。」
难受的沉默在几人之间蔓延。
「……啊，我懂了。」艾伦静了片刻，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有着隐忍的颤抖，满溢的情绪似乎即将爆发：「那个突然出现的巨人……果然是你啊，安德。」
尤弥尔侧头看着艾伦，长满雀斑的脸上微微有着不忍。
「你还真的是……很会演啊，竟然骗过了我们所有人，我一直都不想相信……」艾伦的声线渐渐染上了怒意，绷紧的如同即将断裂的弦，「你一直都在撒谎……莱纳和贝尔托特是巨人事情……所有的事，你难道一直都是知道的吗？」
安德被他的话语震的耳膜发麻，他愣愣的张开口，却心痛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很清楚艾伦说的都是现实。
许多片段涌上脑海，从那个下着雨的日子男孩向他伸出手以后，他一度以为他真的拥有了家人。
但是他错了，他一直没能真正想通这些感情的意义，它们从一开始便建筑在谎言上，堆满了尸体和血海深仇，看似坚实，其实早就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
他是个骗子，不仅欺骗了朋友，欺骗同伴，同时也欺骗了自己。
这才是事实。
「我说过了，安德是我们的同伴，一直都是。」莱纳冷冷的说。
「你住嘴！我没在跟你说话！」艾伦怒不可遏的大喊，「安德，你这个胆小鬼，快点回答我啊！难道你又想要逃避吗！」他望着安德的双眼里不再是以往的温暖，取而代之的是疼痛的挣扎和怒火。
这一刻，安德知道，他所一直渴望着的东西，再也不会有了。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还是独自一人。
「……是这样没错，艾伦，对不起。」他忍着酸涩的眼角，终于艰难的开口，干涸的喉咙发出难听的粗轧声。「真的……对不起……」
艾伦盯着他，满脸不敢置信的：「你到底――」
「艾伦，」莱纳静静打断他，说道：「你还是省省力气吧，这是既定的事实。」
艾伦闻言，痛苦的喘了几口气，他抬头看向莱纳，双眼里迸出狠意，猛然张口咬住半截手臂。
「艾伦，快住手！」贝尔托特站起身，紧张的喊道。
「别冲动，艾伦。」尤弥尔用力拉住了艾伦，轻声说道：「你仔细看看四周，这里是玛丽亚之墙内的巨木森林，距离城墙应该有段距离，是巨人的领地。」
「下面那几头巨人都很危险……后面还有一头大的正在窥伺我们呢，而且只有贝尔托特和莱纳两人穿了立体机动，莱纳穿的那套是你的。」尤弥尔说：「我劝你最好不要在这里随意巨人化，同样的事他们一样做得到，还可以逃到更高的树上，更不用说还要通过那些巨人了。」
「想要活着离开这里，就算是有巨人之力也很困难，」尤弥尔说，「这样你明白了吧？我们没有闲工夫大闹了。」
「不……其实现在这样是没办法变成巨人的。」安德疲惫的说，「有体力上的限制。」
「你是什么意思？」艾伦紧紧盯着他，眼神像冰一般冷酷，冷的令人窒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那可不是想变就能变的，」莱纳皱眉说道，声音很低沉：「你们现在光是要修复身体就很吃力了吧？」
「……当我是笨蛋吗？」艾伦冷冷的说，「谁会相信你们的话啊？」
尤弥尔盯着艾伦沉默了一会儿，神色有点复杂，她缓缓开口：「不过，我也不太了解巨人的力量，不像你们知道这股力量的机制。」她说着，仔细审视着自己冒着白烟的手脚，「莱纳，你不是说等艾伦醒来就要告诉我们吗？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带你们去我们的故乡，虽然我也知道这样说你们也不会乖乖听话，」莱纳说，「不过正如尤弥尔所说，这里是巨人的巢穴，如果我们在这里打起来的话，只会耗尽体力被巨人吃掉罢了。」
「也就是说直到巨人无法行动的夜晚前，我们都只能待在这里。」他说，「不管是你们想逃跑，还是我们要带你们走，都只能等到晚上。」
安德知道莱纳也需要休息，以他现在的状况很难用巨人的身体一路跑到玛丽亚之墙，几个人之中，最适合长途奔袭的从来就不是莱纳或贝尔托特。
艾伦好像冷静了下来，不再喊叫或是试图变成巨人，只是静静的坐着，但他那像是要燃烧的双眸和绷紧的脸庞还是透露出了他的情绪。安德能看出他在想什么，艾伦正努力的在抑制情感，也许是想要从他们口里听到更多情报，又或是在想办法伺机逃走。
安德发现自己好像总是能轻易看出这名碧眼少年的情绪，五年的相处留下了太多烙印，他不知道这些会不会永远都存在着，或是会随着时间慢慢消逝。
他想起了托洛斯特区陷落的那一天，他以为艾伦死去了，死在巨人的肚子里。自那之后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那天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但他永远记得失去那名碧眼少年时几欲疯狂的感觉，刻骨铭心。
很多事情都变了，随着他们牵扯的事情越来越多，情势逐渐失控，当初那种不顾一切也想要保住碧眼少年的愿望越来越困难，而现在他连立场都没有了。
他以为这个世界出错了，其实错的一直是他自己，明明只要当个随波逐流的普通人就好了，虽然一直做着别人要他做的事情，好歹不会如此受伤。但他却愚蠢的被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吸引，直到摔的粉身碎骨，依然执迷不悟。
「艾伦，」安德轻声说道，「你还记得我在城墙上跟你说的话吗？」
艾伦没有回答。
「我希望你可以记得，那是我真实的愿望。」安德说着，喉咙哽的厉害，「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那都是真实的。」
『――我们一起回去。』
他不知道艾伦能不能听懂他的意思，甚至不知道艾伦还记不记得那段简短又微不足道的对话。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艾伦静了片刻，只是这样冷冷回答。
「嗯，没关系的，」安德艰难的说，「我自己记得就好。」他拚了命的忍住泪水，仰起头对着天空眨眨眼，觉得有点无助。
莱纳转头看了他一眼，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也许时间已经接近午后，阳光开始大了起来，早晨蒙蒙细雨留下的寒气已经完全退去，连巨木森林里树梢投下的阴影都无法摆脱空气中的燥热，距离太阳下山还有数小时时间，沉闷的等待令人无比焦躁。
树底的巨人没有散去，反而还有增加的趋势，一对对巨大的眼珠紧紧窥伺着他们，手指在树木上的刮擦声和巨大嘴盆里溢出的低沉喘息令人精神紧绷。
「莱纳，有水吗？」尤弥尔用手掌搧着风，忍不住问道，「再不想点办法，大家都会渴死的。」
安德也很渴，虽然躲在树荫下，强烈的阳光依旧令人难受。
「的确是严重的问题，可是这个情况下是不可能拿到水的。」莱纳说着，伸出手摸了摸安德的头，问道：「你还可以吧？」
安德朝他点点头，转头却发现艾伦正死死瞪着他们。
「说的也是，」尤弥尔喃喃说，「情况真是糟糕透了。」
「……说起来，从昨天早上开始吧，巨人突然出现后我们就一直忙到现在，」莱纳突然说道，「没什么时间吃东西和喝水，甚至也没什么睡。」
安德缓缓抬头看向他，有点不安。
「幸好城墙没有被破坏，我们也该好好休息一下吧，」莱纳继续说着，疲累似的伸手捏了捏鼻梁，「升职的事情就之后再说……」
贝尔托特愣愣的开口：「喂，莱纳！」
「我只是觉得我们做的也够多了，」莱纳向贝尔托特解释道，「在那种莫名其妙的状况下，我们已经很努力了吧？」
「莱纳，你别说了。」安德痛苦的说。
「怎么了吗，安德？」莱纳不解的问，「我只是说，做为一名士兵，我们理应得到更好的评价和待遇了吧？」
安德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觉得心脏揪紧般的疼痛。
「我说莱纳，」尤弥尔困惑的问，「你到底在说什么鬼话啊？」
「嗯，什么意思？」莱纳皱起眉头，好像很疑惑周围人的态度：「我又没说要他们现在立刻升我当队长。」
「我不是在说这个啦……」尤弥尔无奈的瞪着他。
「啊，说起来，你们那时候是去哪里找来那座大炮的啊？」莱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朝尤弥尔问道：「那时候真是帮大忙了呢。」
尤弥尔和艾伦都是一脸错愕。
安德深吸一口气，极力平稳语调，对着莱纳说道：「莱纳，口渴就别说那么多话了吧，安静一下不是很好吗？」
「唉，你真该看看那时克里斯塔的反应，」莱纳笑着说：「怎么看她都对我有意思吧，其实克里斯塔对我一直都特别温柔――」
「――喂！！」艾伦厉声打断他，猛然站起身，朝莱纳狠狠质问道：「你这个混蛋是在耍我吗？」他的双眼盛怒的瞪大，濒临在爆发边缘。
莱纳被他的举动惊的愣了下，连忙问道：「你在生什么气啊，艾伦？我难道……有说错什么吗？」
「如果你想死的话就直说啊！！」艾伦暴怒的大吼，背脊危险的绷起。
「你冷静点，艾伦。」安德难过的说，「他没有别的意思。」
「你干什么袒护他啊？」艾伦恨恨的说，「你们果然……」
「等等，艾伦，那家伙怎么看都不对劲吧？」尤弥尔说着，露出一个冷笑，「你们两个要是知道些什么就说出来啊，贝尔托特，安德。」
「她在说什么？」莱纳茫然的问道，视线在贝尔托特和安德之间来回游移。
「……莱纳，你应该不是个士兵吧？」贝尔托特闷声说道，满眼的黯然：「我们三个是战士啊……」
莱纳闻言，顿时怔住了，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神色渐渐扭曲，肩膀也止不住地颤抖。
「……是的，」好一会儿，他终于平静下来，缓缓说道：「是……这样没错。」他抬手摀住自己的脸，低下头不知在想着什么，手指用力的泛白。
艾伦呆呆地看着他，喃喃问道：「他那是什么状况？」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我原本就觉得奇怪，破坏墙壁的家伙竟然会豁出性命去救康尼，明明做着矛盾的事情却没有自觉。」尤弥尔紧紧盯着莱纳，说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想要破坏墙壁的战士，却在扮演士兵的生活中逐渐分不清楚哪个才是本来的自我……」
「不，说不定是因为承受不住罪恶感吧，为了保持心理平衡下意识的逃避，把自己当成保护城墙的士兵而深信不疑，」尤弥尔像是有点兴奋，开了口便停不下来，「结果导致精神分裂，窜改记忆，还常常说话前后矛盾，看贝尔托特和安德一脸无奈的表情就知道这常常发生――」
「尤弥尔，」安德闷声插口道，「你该闭嘴了。」
「……抱歉，」尤弥尔愣了下，扯出一个假笑，「我确实说太多了。」
几人沉默片刻，艾伦缓缓开口：「开什么玩笑……你们为什么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啊？」
「在说你呢，你这个懦夫，贝尔托特！」艾伦恨声说，「你问过我的吧，我妈妈死掉那天，就是你踢出的石头压住了我家，她才没办法逃脱的……那个时候，你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啊？」
「……那个时候，」贝尔托特静静地说，「我觉得很抱歉。」
艾伦猛吸了一口气，像是强行压下了怒火，将目光转向安德。
「喂，安德，你呢？你们究竟是要做什么啊？」他质问道，「你都在想些什么，顶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面不改色的撒着谎……我明明告诉过你的，我妈被吃掉……阿尔敏的爷爷死在墙外的时候……你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
安德发着抖说不出话，他的胸腔像是被剖开一般，有谁把他的五脏六腑搅的一团乱，他试着想要吸气，却只发出一声窒息似的哽咽声。
他有好多好多话想要跟艾伦说，想要告诉艾伦他有多么在乎他，这一切都是多么的痛苦沉重和逼不得已，想要告诉他这些年的罪恶感和折磨，而这个世界对他们有着多少敌意。
可是他也知道再怎么解释也于事无补，艾伦是不会理解的，他们之间的仇恨永远不可能化解。
「你说啊，都这么多年了，你在我们身边怎么吃得下饭，怎么能睡得安稳的，你倒是教教我啊？」艾伦狠厉瞪着他，恨声问着，「前辈死掉的时候，你那些安慰我的话是怎么说出口的，你不觉得自己恶心吗？」
「我……」安德挣扎的挤出话语，疼的撕心裂肺：「艾伦，我很抱歉，我觉得很对不起……但我是……真的把你们当成朋友……」
「……朋友？」艾伦不可置信的大喊：「你好意思说这个词？你这个叛徒！早知道我当时就应该让你在路边饿死！」
安德怔怔的看着他，眼泪终于止不住的滑下，他甚至没有手可以去擦。
也许艾伦说的对，他早该在那天死去。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骗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