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剑/旧莫]回乡》寒山满月

2、【2】

　　【2】
　　天一点点黑下去，山林里已经非常昏暗，可以听到头顶上传来归巢的鸟鸣声，以及四合的暮色里不知名野兽的叫声。黄昏的空气凉爽而干燥，阴影中蛰伏的兽即将开始夜晚的狩猎。但莫德雷德身前的火堆把周围烘得暖融融的，他安静地坐在一边，悠悠地冒出了一句：“——你这技术不行啊。”
　　剑士只得不情不愿地把树枝交给他：“你行你来啊！”

　　在他的执意要求下，两人绕了一条人烟稀少的远路，是猎人们经年累月开辟出来的。这导致了一连几天晚上他们都没有屋顶覆盖的地方可以住，只能蹲在树底下烤兔子。莫德雷德一边把被她烤焦的部分切掉，剩下的重新放回火上，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既然不告诉我真名，那生前是哪里人总可以说吧？”
　　剑士犹豫了一下回答：“伦蒂尼恩。”
　　莫德雷德有些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你的口音可不像。”
　　这话惹得对方有些不高兴，转移了话题：“你好了没有？我饿死了。”
　　“你们英‖灵不是不用吃饭睡觉的吗？”
　　“我乐意！”
　　莫德雷德耸了耸肩。几天下来他已经摸清了这人的脾气，知道她不想说的事逼也没用，干脆也不追根究底。总会知道她是谁的，他想，只要能找到正确的契约者。他把往下淌肉汁的野兔从火上拿下来，用匕‖首切掉外面烤熟的一层，剑士嚼了嚼，给出了一句不那么中听的表扬。

　　“那当然了，我以前被派出去单独执行任务的时候，免不了要像这样露宿。”
　　“哦，单独？什么任务？”
　　莫德雷德把没熟透的部分放回火上接着烤，回答：“替国王寻找一些稀奇古怪的材料。我原来当过他的侍从。”
　　剑士睁大了眼睛。“侍从？亚瑟王的……？”
　　莫德雷德也有些意外。“怎么，你知道亚瑟王？”
　　剑士一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是召唤赋予的知识。”她敷衍道，“我只是有点惊讶，国王会把自己的侍从攫升成圆桌骑士。简直像笑话！”
　　笑话本人不知道该怎么接，暂时保持了沉默。不过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剑士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喂，亚瑟王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是个好人。”莫德雷德眼都不眨地回答。
　　“好糟糕的概括啊！”剑士大声抗议道，“他厉害吗？你跟他打过吗？”
　　莫德雷德被她异常的兴奋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一个骑士为什么要……好吧，打过几次，切磋性质的那种，”他回想起过去的事情，眼角染上一丝得意，“他不带湖中剑剑鞘的话打不赢我。”
　　剑士脸上顿时流露出嫌弃。“听起来好弱——”
　　莫德雷德不干了：“怎么会！好歹也是平手吧……等等，你是在瞧不起我吗？”
　　“没有啊！”剑士拿过他手里的兔腿，开心地啃了一口，“要是我去挑战他，肯定能把他打趴下！”
　　“可以啊，你去吧，”莫德雷德在一边煽风点火，丝毫不打算告诉她自己被坑过的经历，“我倒要看看。”

　　三两下解决了剩余的肉，莫德雷德挖个坑把骨头埋起来，他的同伴给火堆里加了点燃料，通了通风让它烧得更旺。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来，影影绰绰的树林间还能看见暮色中逐渐模糊的远山，他望着它们，叹了口气：“我都将近一年没见过他了。”
　　声音不大，但旁边的剑士听见了。但她没有问莫德雷德话里的人是谁，也没有问为什么，除了火堆燃烧的毕剥声以外，两人间的空气陷入一片沉寂。
　　“说来也奇怪，”莫德雷德换了个口吻，“我越发觉得我好像认识你一样。咱们在我小时候见过吗？我是不是应该叫你一声阿姨？”
　　“你找打吗？！”
　　莫德雷德敏捷地躲开，方才那一点点落寞气氛一扫而空。也是，他心想，如果他们认识，他不可能没去凭吊过对方的坟墓。

　　天黑以后气温迅速地降了下来。这个夜晚比前一个要平静得多，让骑士很安心。即使连屋檐都没有，他至少还有眼前的火和天上的月亮。剑士消去了身形，说是非实体化也不妨碍警戒，叫他乖乖休息，但他毫无睡意，就抱着剑窝在树底下。狼的嗥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回响在空空的山谷里，像在对着月亮哭诉。秋虫发出有节律的鸣叫，如同哀悼时节将至，它们会在第一片雪花落下前纷纷死去。鸟的振翅声在很高的树梢上轻‖盈地掠过，小动物轻轻触动枯黄的落叶钻出地底。
　　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没有人看着他。只有在这种安静而孤独的时刻，在有月光照临的时候，他才敢于承认自己始终思念着卡默洛特，也思念着它的主人。
　　※

　　“我把你要的东西带回……”莫德雷德的话在他推门的一瞬间戛然而止，他咕哝了一声“抱歉”，立刻转身消失。屋里的圆桌骑士们本来在跟亚瑟一起制定接下来的作战方案，闻声纷纷把视线转向门口，之后又齐刷刷地落在了国王身上。
　　“哎，本想晚点再介绍的，”亚瑟面对他们各异的神色，从容不迫地解释，“那位是莫德雷德，现在替我办些私事……嗯，大概可以算我的侍从。”

　　提前结束了作战会议，亚瑟获得了宝贵的一小段空闲时间，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往自己的书房。说是书房也不全然准确，虽然屋子里有一些书籍，但还有更多的瓶瓶罐罐、标本、用皮绳捆在一起的笔记以及散落的卡片和图纸。他进门的时候，刚好目睹了莫德雷德飞快地放下一块白色的锥状物。
　　“那是龙牙，很锋利，当心。”亚瑟在身后关上门，来到莫德雷德面前，“莫德雷德，刚才你让我太难堪了。”
　　金发的年轻人偏开了头。“没人注意到我，我也只感知到了你一个人的魔力，就……”
　　“那是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的魔力，”亚瑟有些哭笑不得，“你不能总是依赖感官行动。要在宫廷里出入，就必须堂堂正正出现，走正门，在对方有空的时间见你要找的人。”
　　莫德雷德的神色颇有些不情不愿。“……好好，知道了。”

　　亚瑟转而打开了罐子的封口，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啊，没错，就是它。”他把罐子里的导引虫倒在手上，那一团东西颜色和光泽像是金属，但流动的姿态又像是水或者油。过了一会儿，它们像是醒过来一般在空气中悬浮起来，流散的小颗粒汇集到一起，光滑的表面倒映着亚瑟的面容，形状有些扭曲。莫德雷德看着它像有生命一般变换着自己的形状，问道：“这么多够吗？”
　　亚瑟摸了摸下巴：“应该会有些用，不过需要你驯化一下。”
　　莫德雷德点了点头，如果真的有用，他不吝于喂一点血给这些小东西，让它们习惯夜乡的魔力。这也是他和亚瑟一起想出来的办法——亚瑟听了他提供的线索之后曾经打算亲自去一趟他说的地方，然而夜乡被墨伽娜隐藏在了重重幻影之后，谁也找不到它。亚瑟无法强行突破，便决定找一种特殊的魔法生物来带路。它们很挑食，终生只吃某一特定品种的魔力，能感受到人体会不到的微弱魔力差异和流向，之后自主向着浓度最高的地方移动。莫德雷德跑遍了神秘的山林水泽与遍布传说的海岸，在叶片和礁石下找到细小的它们，花了很久才凑齐这么多。

　　亚瑟还在自顾自说他的打算，说到现在还在跟蛮族作战，身为国王暂时抽不开身，不过等战事告一段落后他就抽空去救她云云。莫德雷德打断了他：“我去吧。”
　　“诶？”
　　莫德雷德伸手去抓了一下那团在空中动来动去的小怪物，它们听话地在他的引导下回到了罐子里。“那里很危险。你是国王，还是我去吧。
　　“但如果你能自己解决，就不会来卡默洛特找我了吧？”
　　莫德雷德被他说得一时语塞，亚瑟见他脸上那种消极的漠然被冲淡，不由得笑了：“我也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毕竟她是我的姐姐。”
　　那样的笑容又让莫德雷德感到迷惑了。他承认他很喜欢看亚瑟笑，绿色的眼睛总是很温和，还显得很真诚，但他还不足以分辨出表象背后究竟是假意还是真心。尤其是同脑海里关于墨伽娜的记忆片段两相对照，他感到越发困惑：“你应该不喜欢她才对吧？”
　　“什么？”亚瑟一下没跟上他跳跃的思路。
　　“她就不喜欢你。”
　　“……唉，”亚瑟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这又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他眨了眨眼，目光像是投向了夜乡的年轻人所看不见的虚空，又像是投向了遥远的过去。
　　当莫德雷德终于能体会到一些他的心情时，他正抱着剑睡在树下，月光照着他面前的灰烬，夜晚的躁动吵不进他温柔的梦里。在那个梦中，他又回到了那一天，初来乍到的他不清楚亚瑟指的是什么，但不妨碍他突然受到了某种触动，以致于他头脑一热回答：
　　“好吧，那我跟你一起去。必要的时候，我可以保护你。”
　　※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他们就启程了，这几天都是如此。他们已经开始往山下走，下山速度会快很多，如果运气好，今天傍晚就能到山脚下。北方的山脉在这里到了尽头，从这里下去后到卡默洛特一马平川，脚程会变得格外的快，说是王都近在眼前也不为过。
　　“下去之后，当务之急是找到一匹马。”昏暗的林中，莫德雷德一边用剑拨开挡路的植被，一边盘算着。
　　“我以为你会打算先找地方洗个澡。”
　　“……你说得对。那就两件事一起办好了。”
　　两人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本来气氛还算安宁，直到剑士冷不丁停下了脚步，说：“那些杂碎似乎终于要按捺不住了。”
　　莫德雷德也停了下来，手按在了剑柄上。“它们已经跟了几天了。”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嘲讽，似乎毫不意外，“我本来想快点甩掉的，不过看来算盘打错了。”

　　话音刚落，他唰地一声拔‖出了剑，破土而出的黑色触手被一刀斩断，在地上扭动着发出尖啸声。四下里异样的声音多起来，脚下的土壤不再坚实，像兽群的脊背一样不安地滚动，树木挺拔的轮廓崩解，枝条变成蠕动着向外挥舞的腕足。剑士敏捷地踩着它们的躯干跃上高处，长剑周‖身闪烁起红色的雷光，伴随着刺耳的噼啪声从上到下把黑色的树状怪物劈成了两半。她面带得意地跳下来，冷不防那怪物在她面前化成了一滩。
　　“太恶心了吧！”她大声抱怨了一句，用那把缠绕着赤雷的剑泄愤一般把从那一滩里新生出的怪物大卸八块，“真是的，老老实实去死啊！”
　　莫德雷德分心看了一眼她那边的战况，朝她喊道：“这边！”话没说完，他就感到刚刚被砍倒的东西重新复活，缠住了他的一只脚，把他向下拖去。他回身一刀斩断了它，定了定神，在一片混沌中感受到地底传来怪物的心跳，如同他自己的一样清晰。视觉在浓重的黑暗中不起作用，但他将其它感官张开到极致，顺着本能的指引朝那个方向准确无误地奔去。剑士看见他的举动，立刻三两下从战团中脱身，追了上来。

　　他能听见怪物的心跳，能感到魔力如潮水一样缓慢地浸透他的身体，让他全身的血液沸腾。视觉仿佛不存在一般，眼前出现的是夜乡昏暗、狂暴而又深不见底的景色，是模糊而久远的、他拥有的记忆的最初。被这样富有压迫感的魔力包裹着，他的身体却感觉很适应，平日里苦苦压抑和与之作对的破坏欲可以无所顾忌地释放，毁灭带来的愉快比作为圆桌骑士取得胜利时更强百倍。
　　这是应该的，他感到仿佛有个声音凿开头骨钻进他的脑海里，携带着满满的诱导和恶意，你本来也——
　　疯狂过载的感知里每时每刻都在涌进无数不同的东西，莫德雷德无力拒绝它们，每挥动一次剑都越发感觉自己的理性在被吞噬。他在白昼的王国一丝不苟地学着做一个体面的人，却在被自己的故乡拥抱时毫无还手之力地退化为兽。狂暴的，遵循本能的，带来毁灭的，黑色的——就像是他此刻正在斩杀的、纠缠不休的怪物。
　　——你本来也与它别无二致，不过是个怪物。
　　但还是有什么是不一样的。眼前一片灼热的血红，他试图去回想卡默洛特，但脑海中只能浮现出它在烈火和浓烟中模糊的样子。每一块浸泡着夜乡魔力的骨头都在欢呼雀跃，叫嚣着让他提起剑去毁灭，毁灭王城、毁灭圆桌、毁灭亚瑟，毁灭一切一切。它来到了魔力的中心，与山融为一体的怪物从心脏里泵出强大的魔力，莫德雷德竭尽全力维持住最后一丝理性不崩解。粗重急促的呼吸充斥耳边，他忍耐着身体里像要把他撕裂的疼痛和躁动，嘴角扯出了一丝扭曲的笑容。
　　“就是这里了。”
　　他的剑从手中滑落，立刻被柔韧的触手绞紧吞没，落地都没有发出一丝响声。密密麻麻的东西爬上了他的脚踝，接着是双‖腿，他如同陷在泥里一般动弹不得。维持意识的努力到了极限，一种愉快的酥‖麻沿着他的脊柱炸开，夜乡的孩子们欢庆着胜利，走失的同胞终于被找回，下一刻他就将放弃全部抵抗，回归为他们的一部分。
　　但在那之前，空中划过了震耳欲聋的赤雷，呼啸着割裂了风暴肆虐的天空。
　　莫德雷德听见了亚瑟的名字。
　　※

　　——不，你不是的，你绝不是那样的怪物。
　　他的意识在温暖而明亮的空间里流淌着，如同清澈的河流冲刷河床，露出河滩上很久以前被人们埋下的宝藏。
　　——你一定可以获得自‖由，永远不再回来。
　　※

　　莫德雷德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他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记不清内容的梦，梦中残留的情绪还没有散尽，以致于醒来的一瞬间他感觉十分难过，如同失去了至关重要的东西。但那样的情绪只维持了一小会儿，就像朝露一样消失了。他挣扎着坐起来，看到自己上身受的伤不多，但两条腿上布满了许多细小的伤痕，看上去十分可怖，大概是最后被围攻的结果。他试图站到地上，但刚一离开床沿就往旁边摔去，他慌忙扶住旁边的桌子维持平衡，结果弄出了足够惊动整个屋子的人的声响。
　　果然，他的同伴马上出现在了门边。“你是白‖痴吗？”脱下铠甲的剑士靠在门框边，有些不满地皱眉，“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这家男主人收留我们，你好歹配合一点。”
　　“好，好。”莫德雷德让她稍安勿躁，重新挪回床上坐下。这时，一张小孩子的脸突然出现在剑士身后，孩子的手还抓着她的衣服下摆。剑士整个人不引人注意地一僵，不过房主的孩子显然没注意到，睁大眼睛打量了一下莫德雷德，扭头跑开了。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他告诉自己母亲伤员醒来的声音。
　　莫德雷德觉得自己同伴微妙的反应有些好笑。“看来你也不太适应这种安宁平和的空气，是吧？”

　　但对方没有回话，也没有笑，而是面无表情地来到莫德雷德跟前。“有件事我早就应该感到奇怪的，”她在胸前交抱起双臂，眉眼间有种莫德雷德熟悉的锐利，“制造夜乡的到底是谁？为什么那些怪物总是对你穷追不舍？”
　　不等莫德雷德回答，她又说：“让我猜猜，是个和你有关系的女人，对吗？”
　　她根本就不是在提问，而是已经十分笃定自己的判断。莫德雷德在她的注视下想了三秒钟用来搪塞的借口，最终放弃了。
　　“没错，”他像是破罐子破摔一般，放松地向后靠在墙上，“而且我这次到卡默洛特去，不仅要帮你问出契约者在哪，还要寻求亚瑟王的帮助。”
　　“我要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