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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快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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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二十岁,在长安的“春闲昼永楼”里度过。
他原本是要去看一看传说中艳冠京师的琴挑——确实只是看一看。这是他觉得趁自己年轻,必须要做的七件事之一——瞻仰天下最出名的美人,而不染指。
还有六件,分别是上殿考取功名,而不出仕(他已做到了);赋成一篇流传后世的华章,而不署名(他写了又扔,扔了又写,总是不满意,只好暂时搁笔着);结交一个冷酷的游侠,学一身凌厉的武功,而不杀人(以这个年纪来说,他的功夫大概算是好的,那种关起门来和家丁操练,不见血,不见汗的好);研制一种在解除病人痛苦上十分有效的灵药,善加推广,而不取分文(他在医术上的天份,他对金钱那种与生俱来的淡漠,使这一件几乎没有任何难度);游历天下,甚至走出大唐的版图,而不在任何地方停留(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好好地在自己的家里待到三十岁,这是他和亡母的约定,别人是少年游,他却要做中年游,真是岂有此理,然而无可奈何);最后,生一个儿子,却不教他姓苏,把老头子气得跳脚,最好在朝堂上昏厥过去,把皇帝也吓一跳,他再考虑要不要改回来。
这七件事里,考功名最为烦冗,所以他趁早做完了,教老头子没有话说。见美人,则最简单也最惬意,因为那座红墙青瓦的高楼不休不眠地在京城的北部矗立着,车马如龙,歌舞贯夜,楼上的欢客与美人欢酣密坐,仿佛天下永远是这样安稳,美酒永远不尽,美人永远不老,这个世界,是只有佳人,诗人,权贵与巨贾的世界。门前街角,常有乞丐冻饿而死,但楼上,永远是沉醉的,抵心抵手,眼波潋滟的温暖。
他怀疑,即使是天宝十五年,长安守军开城纳降之日,这座俨然妩媚的高楼,也如常一样艳帜高张,有红衣,绮年,玉貌的少女,在楼上倚着阑干,慵懒地挥舞手中的香帕,对着未费一刀一枪的胜利者与占领者,扬眼轻笑。
这是自成一统的世界。何必在乎外头的离乱呢?
他决定在二十岁这一天,来见识一下传说中能令时间失去意义,生者失去恐惧的“春闲昼永楼”,见一见琴挑。
他在自家的欢宴上佯醉,依计脱身,却真的带了三分醉意来到北里,趁着还没有被人贴上身,依附牵扯之前,自己走了进去。
“我能不能见琴挑?”
楼里满是炫目的红。长安城里九成的红色织物,估计都给送到了这里,把辉煌,高敞的内堂装饰成一具鲜活的内腔,汨汨流动,急急跳突着的,是不问死生,湿润轻盈的艳魅。穹顶上高垂下来的嫣红帷幔,不知被什么风一直吹动,如同体内的膜鼓舞呼吸,而闻到的,是长眠般既黑暗,又甜蜜的西域之香。这里果然没有时间,不问前程,无关乎任何人的未来。
但他并不喜欢,甚至失望。他本来想象了一个清雅的所在,一个像琴挑一样名动京都的女子,她所住的地方,不该与人争夺她的艳。
鸨母及时迎上来,早早地从这年轻人的华服,眉目的神气上认清了他的份量。她立刻致以最周到,最热切的问候:“公子,快这边请!您先坐着,我这就去叫最红的姑娘来陪您!”
他在一片红彤彤的阴影里坐下来,问:“琴挑?”
她暧昧地笑,用手去拢还不见一丝白,依旧浓艳的鬓角。“最红的姑娘,最美的姑娘。”她重复了一遍,“立刻就到。”
有十岁左右的女童快速而默然地送上了小食,鸨母亲自斟满了琥珀杯,翘着尖细肥白的手指,送到他的嘴边,低声说:“公子,即便是宫中的御酒,比之又如何?”
他本来不打算饮她手里的酒,但听了这一句,便微笑着接过来,只抿了一口,脸上变色。
他想笑鸨母见识短浅,什么了不起的好酒就拿来比拟禁中的佳酿?但而这醇滑一触口舌,他只能在心里哀叹一声,立刻辨出它的身世。宫中的御酒均由专人秘法酿制,除上乘的酒料与米料之外,更增添了数十味外邦进贡的稀有香料与珍贵药材,令其回味殊异,绝非市面上任何私酿可比。
眼前的这一杯,绝不比他曾尝过的御酒更好。因为它正就是如假包换,从御宇之中流出,自胡酒 “诃梨勒”改良而来的“午梦”。
一家平康巷里的妓所,居然有门路获得这产量稀少的御酒,并且毫不避讳地捧奉出来,给不知来路的客人随意饮用!
他不禁仔细瞧了鸨母一眼,她殷勤地劝他再喝一些,靠得这么近,看到她鼻尖浮着斑驳的粉,她察觉他的目光,把身体侧了一侧,让他看到她稍远的面容,还是起伏恰当,紧致光亮的女色。
与此同时,她没有一刻放弃她的观察。在乱世里做这迎来送往的生意,旁人以为有多么容易!当年她买下这“春闲昼永楼”,并不急着仓促开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重金延请了几位要紧的人物,请他们与一名画师协力,把这京师里“最好不要遇到的”,“遇到就不能放过的”和“遇到了也当没遇到”的三类人物相貌细细描绘了下来,制成图影,细心记忆。那些非凡的人物一进得门来,她只消在脑里转上一转,就能想出他的底细,以其已知的偏好与禁忌曲意逢迎。这几年过去,她不敢说这一招为她赚了多少身家,只能说,这番功夫在“趋吉避祸”的意义之上,下得极为值得。
眼前的这一位,显然不在她现有的资料之中。他的衣着固然华丽,系带的手法却很随意,象懒得将它规规矩矩穿好似的,却自有一种宽松,挺拔的风流。这个朗目清眉的年轻人,总是带着一派轻松自得的神气,既不倨傲,也不防备,仿佛天就算立刻塌下来,他也不过拍拍脑袋,起身走人而已。
这样的人物,不会出自寻常人家,可他也分明不是宫中任何的贵戚。所以她拿最好的“午梦”来试他,果然酒一入口,他就受了震动。他知道那是真正的御酒。他之前就喝过真正的御酒。
现在,她大概猜得到他的身份了。他当是某位京官的公子,他的父亲官位不小——至少是够格出席宫中酒宴的——而且,也许他的家教甚严,他到这种地方来,或者还是头一次。
她放心了。这是她喜欢的客人,多金而慷慨的,只要好东西,但不会要求太多。
于是她拍拍手,从楼上走下三个袅袅婷婷的年轻女子,如小鸟般轻盈而欢乐地列在他们面前。
“这是雨后,飞花,还有翠流——”她依次作了介绍,朝快雪瞥来,那一瞥积累了多年的历练,有无尽的风情。“这都是楼里最红,最美的姑娘。刚才得罪了好几个老客,才把她们抢来陪您呢!”
她还没有说完,飞花的手已经轻轻地歇着他的肩上,雨后拿起酒壶,看上去年纪最小的翠流,像猫一样依偎到他身边的位置,既碰着他的衣裳,他却感受不到她的重量。
“是啦。”他好脾气地笑,似是十分感激,却把身体挪开了些,“老客人得罪不得,何况我为琴挑而来,还请妈妈费心,再安排。”
“公子莫非是看不上我们姐妹?”鸨母还没说什么,飞花已把她的手抽开了。她是一个脸若银盘,丰腴娇艳的美人,然而细看五官并没有什么精致,粉白的双颊各垂着一缕浓黑如漆的光艳长发——所谓时令的“垂瀑式”——这头发主导了她的冶艳,并令她看起来比实际要瘦一些。
翠流则依然坐在他的身边,楚楚可怜地说:“奴家好不容易脱身,再去应付那些南蛮子,可叫人怎么办呀。”她的身量娇小,面容也还显得稚嫩。说话的时候,咬着孩子般的音节,听起来有一点可爱的滑稽。
那个叫雨后的并不说话,拿着酒壶站在那里,站姿大有讲究——她的身体挺直,右腿却微微倾斜,这令她逆着光的曲线看起来格外的美妙。她本就是三人之中生得最美的,此刻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快雪,仿佛他是她见过最英武迷人的男子,她不是不愿开口求他留下来,而是怕他的拒绝会伤了她的心。
他不吝啬地报以欣赏的目光,对每个人微笑着。“在下辜负了三位姐姐的美意——妈妈,这些权当我的道歉罢。”
他把三枚金叶子放在桌上,安定地望着鸨母。他早料到她不会轻易让他见到琴挑,把姿色稍逊的姑娘推出来,无非是先讹取一些金钱,再者也能衬托头牌的光华。他出手之重,是要教她知道他的心意之韧,不是她这点狡黠可以折回。
果然,鸨母迅速将金叶子拢在手里,对飞花嗔道:“贵客瞧不上你们,哪里有这么许多废话?”但她又转过头来对快雪抱歉似地说,“公子,要见琴挑,您实在来得太晚了。今天夜里,她就要嫁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寤寐庄庄主”皮春秋,您看这楼里今天挂红着绿,正是为此。”
他不禁扼腕痛惜。不是为了无法如愿一睹美人风采,而是这“皮里春秋”大概就是那个坐在他十几米开外,目下青黑,肥颈短鬓的胖子。虽然形容富贵,那种洋洋得意的样子却粗鄙异常。他整个人包裹在紫红色的绸衫里,胸前斜戴了一朵不伦不类的红花,此刻正用力拍着桌子,对周边的人喊道:“喝!今天是皮某的好日子,在座所有的酒资,尽算在我的头上!”
整楼的客人欢呼起来,连地板都在发颤,从穹顶垂下的帷幔似乎也被这欢呼声托起,浮动喘息。
“皮楼主艳福不浅呐!琴挑…不,皮夫人艳冠京城,多少王孙公子求而不得,楼主来京师不到一个月,究竟使出什么手段,打动了她的芳心?”
皮春秋闻言大笑,把桌子拍得震天响。“女人嘛,有什么可说的?天下有多少女人排着队,想做‘寤寐庄’的女主人,她若不愿意,还有别人!”
在座的人自然是唯唯附和。他说的倒也不是什么狂言,四川‘寤寐庄’虽不是江湖最煊赫的世家,却与四川盐茶道的关系非同一般,在这两件最为赚钱的事物上调停于黑白两道,自然是家底丰厚,富可敌国。
琴挑固然是京城名妓,然而韶华渐老,身价却高,哪有正经人家肯为她脱籍?无非是江湖人物有这个实力,亦不嫌弃她的过往。皮春秋虽然人品粗蠢,但身后的“寤寐庄”由金银堆就,熠熠煌煌,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如果庄主好男风,恐怕不少男子都想嫁他哩。
有人继而谄媚地说:“皮楼主此番抱得美人归,可惜这‘春闲昼永楼’里少了皮夫人,光彩少了大半,此后我们不愿再来啦!”
鸨母适时地款款走近说话的人,朝他甩了一帕子:“杜爷,这是怎么说的?琴挑是我的心头肉,手中宝,是这楼的基柱,她如今有福气跟了皮庄主,我只有真心地为她高兴!不过,难道我的买卖就此不做了不成?这楼就没有新头牌了不成?”她眼波流转,故意卖个关子,“过几天您只管照常地来!绝不让您失望就是了。”
“哦?妈妈还藏着什么新美人,不让我等开开眼么?”
“今天皮夫人嫁人,也得把新美人请出来做个交接才是!”
连皮春秋也说:“妈妈把我也瞒了!”
鸨母只笑不答,被众人逼得急了,摇头说:“现在还没有调教好,太早了些。”她抬头往楼上叫道,“吉时已到,我的儿,快下来跟皮庄主喝了酒,趁早上路罢!”
所有人竞相引颈朝楼上看。快雪心里庆幸,总算还能见到伊人一面,便也抬眼凝神望去。
一个绿衣的丽人猝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梯,跑到一半,才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当下愕然地停在那里,像刹那之间失去了生命,只有发间的步摇还在激烈地颤着。
她勉力维持着自己的平衡,如绝壁上不可思议的花藤,柔曼而伶仃地站在楼梯上,望着众人的瞳仁是那么黑,那么亮,如初逢猎手的小鹿,不知道什么带来了恐惧,却有无邪的,天生的,欲死的惊骇。
快雪看着她,看着她。直到她那小鹿一般的眼神也落在他的身上,虽然只是那一秒,却像被高手猛击胸腔,真气走岔,五内翻腾。
也许这一生,他能写出一篇最灿烂的华章,任它流传,却不出面认领世人的赞叹。
他能够制成一味济世的灵药,拯救千万人的性命,却不以此谋取分毫私利。
但他如何,如何能在第一眼爱上一个人,却和她失之交臂,自此两分天涯?
他心里纷乱懵懵,只听鸨母在一群看呆了的欢客中率先回过神来,懊丧地朝那绿衣丽人叫道:“佳期!”
佳期。
那根攀缘在绝壁上的花藤,在粉身碎骨的威胁中兀自无辜,艳丽,迷离的女子,像被自己的姓名震回了灵魄,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接着毫不犹豫,继续往下飞奔。
然而早有人守在楼梯下,堵住了她的去路。
“佳期!你家已被抄了,父兄都已死了!官府既把你卖给了我,就得守这里的规矩!现在又想逃到哪里去?”
听到鸨母重提家中的惨烈变故,佳期无声地转过脸,狠狠地瞪着她。她的脸由于愤怒与恐惧,失尽血色,一片煞白。
但是,这又显得她的眼眉格外的黑,格外的秾丽,如无瑕的白玉上沾染了浓黑的墨,每个人都想以最温柔的心气,去拂上一拂,破坏这对比的分明。
众人渐渐开始躁动,那个姓杜的欢客在啧啧赞叹的同时第一个发声问:“妈妈,这小美人儿什么价钱?我今天晚上就要她了!妈妈,五十匹上好的罗缎,行不行?”
“怎么轮到你?我出十金!妈妈务必把这雏儿给我!”
“呸!这如花似玉的小妞今天是我的,谁也别想沾惹!我出十五金!”
鸨母看着此起彼伏问价的人,心里既懊恼又得意。她以平常的百倍之资,好不容易得来的罪臣之女,原本是要藏着掖着,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再择一个好日子,做一个轰动京城的亮相的,谁知她不服管教,就这样头脸凌乱地当众跑了出来?
不过,这个出其不意的亮相,也许比精心安排的仪式更见效果——这些欢客,买的就是新鲜刺激,这会儿一个个眼也直了,开口就要争抢,当年琴挑初次露面,她在席上安排了好几个托儿,所激发的火爆盛况,也不过如此!
佳期。当时她只是觉得名册上的名字趣致,就请相好的官员把沈侍郎的女眷从牢里解出,留意相了一面。在褴褛衣裳与脏污面目之下,她一眼看出她的不同寻常,也不叫她洗脸换衣,就向该官员提出,要买她入籍。对方岂是容易糊弄的,仔细看了佳期一会儿,推说上峰近日要巡查人犯,要她过半个月再来。
等她半个月后再去的时候,佳期已换了洁净的衣服,被单独羁押着,神色绝望,果然已不是完璧。
她强压怒火,还是问他要这个人。
“我正打算讨她回家,做个侍妾。”对方似乎意兴未足。
她把银子塞到他的手里,他只要沉吟,就再添一倍。最后,以市价百倍的价格买得她回来。她倒不担心她已非处子——她至少知道有八种方法,可以在第一个晚上骗过最老练的客人——她只担心她官家小姐的傲气还没有被现实磨平,不肯乖乖地为她挣这份烟花钱!
不过,她已为此做了万全的准备。无论她怎么胡闹,她西凉舞都有办法让她后悔做出了这件事。
现在,她在躁动的欢客前脸色愤怒,恐怕即将说出什么扫兴的话,彻底丢掉淑女的贞静(奇怪,她居然想到这个词!)鸨母轻轻地,甚至是温柔地伏耳说:“你不要闹,吵醒芳岁就不好了。”
她那死人一样的煞白脸色,突然涌上奇异的嫣红。她那浓黑的眼睛里开始有沸腾的水光,她一字一顿地对鸨母说:“芳——岁——?”
鸨母亲切地点头。她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脸上的血潮迅速退去,留下比白骨还要森然的脸容,艳美得让人心惊。“她只有八岁。”她哑着声道,“过了年,只有八岁。”
“我今天刚把她接进楼,只要你乖乖的——我什么都不让她做,就让她来服侍你。”
她默然地听着,慢慢地,手从栏杆上滑到身侧。然后提起裙子,缓慢地往上走。
快雪的耳力之聪,足以令他听清她们之间的对话,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颗心都痛了起来,为这初次见面的佳期,为那幼小的人质——听来应是她的幼妹,也被“春闲昼永楼”买得——更为他不知如何解救她们的困境。
“妈妈,我为赎琴挑,花费了多少?”这个时候,皮春秋突然开腔了。
鸨母有些疑惑,但仍回答道:“五千金。”
众人发出不可置信的呼声。五千金是多么巨大的数目。即便是琴挑,也未必值得这个价钱。
皮春秋继续说:“我出门在外,现在身上未必还有第二笔五千金。好在琴挑还没有过门,就请妈妈把她的卖身契收回去,把这个小美人儿换给我吧!”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不止佳期惊错地回头看这语出惊人的胖子,连素来见多识广,从从容容的鸨母西凉舞,也不禁变了脸色。
她不去接那张卖身契,说:“庄主,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皮春秋享受着众人的瞩目,悠悠闲闲地回道:“琴挑是你的摇钱树,你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年的心血,我现在把她还给你。这个小美人儿又甜又辣,你未必管教得住,现在甩手就值五千金,岂不是顶划算的生意?”
老贼!西凉舞在心里骂了一声,断子绝孙的老贼!你说得仿佛便宜我似的,难道我算不清其中的利害?表面上,你以琴挑如日中天的身价买一个稚嫩的丫头,是你吃了亏,我占了天大的好处。可是,被你这么一调换,琴挑今后的身价还能像以前那么高么?本来就已老大渐衰,还没进门就遭你当众仳离,明天全京城都传遍她的遭遇,只怕以后连二等的娼妓也不如了!
而佳期虽然心性未定,但只要有芳岁在手,何愁她不乖得像猫儿一般,供她驱使!这新鲜得几乎带着露水的美貌,要为她至少赚上七八年的大钱!有了她,“春闲昼永楼”不在乎失去一个琴挑,这“京城第一名妓”的桂冠,永远落不到外人手里,永远是在她的股掌之中翻滚着,从一个姑娘的娇笑里,换到另一个姑娘的骄傲里罢了。
想通了这一层关系,皮春秋的建议不但厚颜,简直无耻。
休想她会应承他!
但是,西凉舞脸上那种全年无休的温柔殷切还在。她只是像一个忧心的母亲,一个对闺德要求最高的家长一样摇头说:“琴挑已是你的人了,怎么好说换就换?您要是不要她了,她该有多伤心!”
“我也可以带上她——再加一千金——两个人,怎么样?”
她恨不得把他磔成一千块零碎,丢到后巷去喂狗。
“妈妈不肯就算了,我也没有那么贪。”他边说边往楼梯上走,一伸手拉住佳期的襦裙,“我只要她一个,现在跟我上楼去快活,门外的马车让他们等一夜,明天再回川!”
佳期避闪不及,紧紧回扯着自己的裙摆,羞怒地瞪着他。见西凉舞不好发作,七情上脸的模样,皮春秋哈哈一笑,就要去揽佳期的纤腰。
下一秒,他的右手已经被一根筷子贯穿,从肥厚的手掌里直接破出,还有半截留在肉里,疼得他立刻跌坐在楼梯上,甩着手大号:“他娘的!哪个王八蛋暗算我!大爷非宰了他不可!”
快雪本来不会去认这个“王八蛋”。
但他更不愿看到皮春秋把血淋淋的手往佳期身上涂抹,只好摸着脑袋站起来,抱歉地挥手致意:“那个,我本来是想扔杯子的,没想到手忙脚乱,扔错了。”
皮春秋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吼道:“小子!你敢伤本大爷的手,我就要你的命!”说着,他大喊一声,把半截木筷从肉里生生拔出,当下也不顾疼痛,起身舞动“日夜颠倒掌”,朝快雪的颈侧全力劈下。
快雪赶忙把身边碍事的翠流推给雨后,头颈往后微微一偏,眼看轻松躲过。皮春秋心中冷笑,这小子毕竟稚嫩,不识我“日夜颠倒掌”的厉害!虚实转换,声东击西,才是这掌法的精髓!他当下反掌为拳,从下往上直取他的下颚,另一只手并做指刀,使出家传绝技“辗转指”,以鹰隼搏兔之势,去剜他的双眼。
由于他一拳一指,来势相反之故,无论快雪如何反应,都必因相距太近而无法充分腾挪,必有一处无幸。皮春秋见他的脸上果然闪过犹豫之色,最终抬头去避他的重拳,却直接把双眼迎向他的利指。先废了他的眼睛也好!他不无痛快地想着,这小子的眼神里有他极不喜欢的东西,说不上是讥诮还是闲适,仿佛时时在笑,而且笑得弯弯的——你又不是女人,干嘛笑得这么毛?
他这么想,指刀往前狠命一进,想象指尖在他爆裂的眼球里搅动,该有多么解气!
可是他的指尖,偏偏给比眼球坚硬得多的东西给挡着了。非但挡着,由于他在指刀上聚力极多,去势凶猛,他的手指几乎立时折断在那个又冷又硬的……酒杯里!
见他双手血肉模糊,因痛苦剧烈颤抖,涕泪横流,快雪晃着手里的东西解释道:“唔,刚才说的,就是这个杯子。”
他虽然满不在乎,嘻嘻哈哈,眼光却不由自主,朝佳期望去。原来,她也在凝睇他。用那双黑亮的,鹿一般的眼睛,探究地,感谢地注目,两人眼神交会,然后各自带着温柔莫测的心事,不约而同地避开了。
在场的八个“寤寐庄”随从,原本以为主人盛怒之际自己出手,没有失败的道理,现在看到皮春秋又吃了一个大亏,纷纷掀桌翻椅跳将出来,对快雪合力齐攻。
快雪闪身到飞花的身侧,低声说:“得罪!”探手将她发上的金钗抽了出来,立即跳回,以钗为短剑,旋转点刺,与八名“寤寐庄”随从战成一片。
他的武功,确实平平。但究其缘故,不过是缺少良师,缺乏实战,缺乏习武的专心罢了。若论反应之机敏,天赋的灵巧,他的资质也许是万中取一的出色,原本可以在武学上有大成就——如果没有文学和医学分去他的注意力的话。以他目前的实力,只能战胜三流的角色;面对二流的时候,他若把最得意的“将翱将翔”轻功身法使出,或有逃命的机会。
所幸,皮春秋身边的随从,也只是三流。
所以他虽然气喘吁吁,手臂上也挨了一记,但还是自认为潇洒,优美地逐一刺中这八个人的睛明穴,看他们头昏眼花地倒在地上,微笑了。(其实,他是想说点什么的。比方说,“怎么样,就凭你们几个吗?”,或者是,“我不和你们计较,赶快逃命去吧”之类的话。但他的气息已经不继,再高声说话准得露了馅!)
满堂的客人,瞠目结舌地看完这一场打斗,看看狼狈不堪的皮春秋,再看看一声不吭的苏快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鸨母西凉舞,在心中问候了双方几百遍的祖宗,终于能恢复镇定,跑到皮春秋的身边,要搀他上楼包扎。没想到他把手一甩,气急败坏地对快雪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舅舅是四川盐茶道的江大人!我在京里有的是靠山!你小子报上名来,我要让你家鸡犬不留!”
“我姓苏。”快雪摊了摊手,“为了我家的鸡犬,名字还是不要教你知道的好。”
“你!”
西凉舞劝道:“皮庄主,这又是何必呢?快上楼去,让琴挑给您上一点金创药,再请大夫快来瞧瞧您的手骨。”她又转到快雪面前,极轻声地问:“公子,苏召南是你什么人?”
他摇头:“不是我的什么人。”
她的眼睛发亮了,带着敬畏更低声地说,“那么,苏商是你什么人?”
他楞了一楞。她看到他的迟疑,满意地转回身,神采飞扬地在皮春秋耳边说了几句话,他张大嘴巴,把快雪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看了一遍,脸色虽仍是难看,却自此掉过头去,不敢再发一言。
看客们莫名奇妙,快雪径自沉默,只有鸨母西凉舞脸上阴霾一空,麻利地招呼手下,把砸坏的场子收拾干净,拍拍手对众人道:“各位,刚才皮庄主和苏公子彼此开了一个玩笑,现在已经没事了。皮庄主现在上楼歇息,大家继续消遣着。琴挑的出阁酒,明天我给各位好好补上,请一定要赏脸再来呀。”
皮春秋虽不舍佳期,但快雪眈眈在侧,也只好顺着鸨母的意思,支支吾吾地表示同意。
众人正要把心放回去,开始调笑之时,一个悲哀而决绝的女音自楼上响了起来:“明天——哪里还有什么明天?”
他看见一张比声音更悲伤,更怨恨的脸。在全身如火焰一样炽烈的红色中,琴挑——只能是琴挑,看上去正在被焚烧。即使这样,她依然甚美。也许比平时还要美。单论容色的标致,也许更在佳期之上,也没有丝毫的老态——只是多情的人,太早看厌了。
她双颊酡红,带着平静或疯狂的目光巡视着楼下的诸人,掠过苏快雪,甚至也掠过了皮春秋,没有丝毫停留地,目光最后定格在稍近的佳期脸上。
“我不爱那个男人,让给你也无妨。”她声音嘶哑,态度却很温和,“但我讨厌你的青春,讨厌极了。总有一天,你也会像我这样死。”
说到死字,她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撑起身体,从二楼直直地翻了下去。
如火焰熄灭,星子陨落,舔噬一切的光不见了。
她的头撞到地上的那记声响,把快雪惊得跳起来,立即逆着人潮抢步去看,在血污里试图把她抱起来,然而她的头颅,已经脆弱得禁不起触碰,那风华绝代的面容已完全扭曲,只有双颊还燃烧着异常鲜润的酡红色。
“红信石。”快雪叹息道,“你服了红信石。”
怀着必死之心的女子已说不出话。一滴炽热的液体,从她依稀梦幻的眼睛里悄然滴落,如一个美梦最后的心凉,把余烬里的那一点温热,全部浸杀。
人声鼎沸的混乱里,他抬头去看佳期。
琴挑临死之前的诅咒,显然已挟死亡之利牢牢地攫住了她,把她扼得脸色青白,呼吸急促,连发丝也震慑。
隔着一整个世界的疯狂,他无声地对她说,佳期,不要怕。佳期,看着我好么?佳期,这不过是一场噩梦。佳期,我叫苏快雪,我愿意一直守护你。你不要再哭了,看着我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