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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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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人是他自取的汉名。他的本名,是一串奇奇怪怪的音节,喉咙里转个几圈才能发个囫囵,连“桐阳”城里最富西域通商经验的“宝成号”掌柜也念不好,更说不出它的出处。在崔洛听来,却十分清澈。
这个神秘的异乡人,已经有了一点年纪。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从她开始记事,“桐阳”城里就有他的存在。他自己介绍说,他是一个流离失所的“景教”教士,因为某种缘故脱离了某地的十字寺,无意中流浪到了“桐阳”,因爱此城独有的古榕林,爱到肯羁留。
“桐阳”商市繁荣,来往的多有一些胡商,城中也有几家酒坊以皓腕妙目的胡姬徕客,所以大家对胡人司空见惯,也不大深究他的来历。何况,他也不常在城里住。偶尔只有几个人奇怪,这个常在市集上遇到的异乡人,为什么生得与常见的大秦人大异其趣:一身皂色的教服贴身修裁,苍白,消瘦的脸孔上,鼻梁,眉毛,无一不像笔一样直,幽幽的绿色眼睛如鬼火般恍惚,嘴唇也薄得几乎只是一条线,仅在微笑时起伏。
虽然生得这样奇怪,但“桐阳”的女人们明里暗里,还是承认他的好看。
她们喜欢他高大,消瘦,清洁,脆弱的观感,还有那种惟独异族才有,神秘莫测的从容。
一些寡居的女人,甚至大胆的少女,都曾向他表示过自己的心意。他的中文说得好极,每次都回复说:“我是景教教士。此生,此身,已献于我神。”
女人们虽然失望,但也不怨恨。有什么能比一个英俊的,以身事神,终身不娶的男人更具吸引力?虽然不见他从事什么教务,但他为神而保留的“忠贞”,令他笑起来也忧郁。
她们不禁希望,自己是能医他的药。怀人自己,似乎却满意这种克制,空虚的情形。
在“桐阳”,他唯一的朋友,就只有崔家兄妹。
崔沉六岁的时候曾有一天突发奇想,拉着刚满四岁,走路也踉跄的崔洛离家出走。两人躲进城郊如迷宫般的榕林之中,崔正德虽派人在城中到处搜寻,哪里想到两个孩子会藏在那里?天黑后的树林中鬼影憧憧,崔沉其实已吓得快哭出来,但为了给妹妹做个榜样,只好强自坚忍,背靠一棵粗壮的榕树,坐听各种林中凄厉的鸟兽动静及可怖至极的风声,在猜惧惊疑中抱着崔洛昏昏睡去。
半睡半醒间,他迷迷糊糊地瞧见月色下的一个高大鬼影,正直直地朝他们走过来。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克制不住地尖叫。一边叫,一边把崔洛摇醒了,藏到自己的身后去。
那个踏着月影而来的鬼魂,被这童声的狂呼骇得心烦意乱,一个箭步冲到崔沉面前,抬手就是一个爆栗。
“喂,你喊什么!想把你妹妹吓死吗?”
崔沉呆呆地看着这个鬼魂凑近的脸。他包裹在一身黑衣里,裸露出来的肌肤下似乎毫无血液流动。那双细长的眼睛晶莹幽深,也许能在白天里比拟最好的祖母绿,在这种阴森的夜里,却只能让他想到传说中的狼。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用尽所有的力气,再次尖叫。
鬼魂恨不得抬手再给他一记,当下用手捂住耳朵,连声道:“别喊了,别喊了!”他见崔洛睡眼惺忪,被崔沉的叫声吓得不知所措,径直俯身把那倔强的小子拨到一旁,不顾他的拼命撕扯,轻手轻脚地把崔洛抱入怀中。
即便经过一整天的颠沛流离,她依然轻软香甜,如一场最纯洁的好梦。
“我的蜜糖。”他轻声道,脸色突然温柔了起来,嘴角也浮出笑意。崔洛眨着眼睛,把他看了又看,突然环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胸口安心地伏住,不动了。他的笑意更浓,抚摩她披散下来的柔细长发,甚至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这一下,崔沉倒不叫了。他怒火中烧,拿起地上的石头往他身上猛砸,大叫道:“不许碰洛儿!不许你碰!”
他带着一副“我碰了又如何”的神气回望着这个狂怒的小家伙,任凭他砸,直到见他涨红了脸,搬起一块足以砸死他自己的石头在那里摇晃,才腾出一只手,拍飞了他手里的东西,顺势把他横抱在腰间。崔沉起初手脚并用,拼命挣扎,但形同蝼蚁撼树,或许也是因为他感到了他是个“实体”而非“鬼魂”,终于放弃努力,懊恼地垂下头去。
“把我放下来,我不打你了。”他平静了一会儿,带着大人谈判的语调说。
“鬼魂”满意,把他放回地上。他接着说:“还有我妹妹——她习惯我抱。”
这一回“鬼魂”似乎不同意,他饶有兴味地对崔洛说:“哦,是么?”崔洛回眼看着立在地上的崔沉,突然扬起笑容,把手伸向他,“哥哥抱。”
听到这句话,那个小鬼脸上绽开的灿烂表情,好象受了最大的夸赞。他手忙脚乱地从他手里接过崔洛,然而她自己站住了,歪着脚依偎在他的身边。他伸手小心拨了拨她乱了的额发,她也学着煞有其事地为崔沉拉了拉衣带,然后两人似乎互相满意的样子,把手重新牵在一起,相视而笑。
“哥哥,我饿啦。”
他突然哭起来:“是我不好,早上从家里带出来的米糕,被我弄丢了。”
“鬼魂”摇摇头,牵起他的手:“小子,跟我回家吧。我给你们做一点吃的。”
若在平时,崔沉死也不愿跟他走。可是他哭得那样伤心,仿佛已有两三年没流过眼泪,而崔洛又饿又冻,眼看也要大放悲声,当下也顾不了那么许多,擦着眼泪随那男人在林里七拐八弯,不多时就见一座竹楼出现在空地里。四周高大的树影,几乎淹没了这座小楼,只有顶上的一方夜空,如湛蓝的海洋之目,无声倾泻下如雨如瀑的月光。
这小楼虽然隔绝,陌生,却有盈盈的油灯在里面亮着,教人心里亲近。
那男人小心地把崔洛抱上脚梯,推开房门,温暖的,整肃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让两个孩子坐下耐心地等着,用小锅熬了新鲜的米粥,混入菌菇与鸡子,稍稍放凉。另给他们各盛了一碗牛乳的酪浆,饭后还有几个蜜渍的李子——这简易的一餐,吃得兄妹俩异常满足。
“你们俩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为什么从家里跑出来?”他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崔沉虽然吃了他的东西,却仍有戒备。
他无奈地笑:“这样,你也可以拿问题来问我。一个换一个,怎么样?”
被这样温暖的灯光染着,他不再显得有鬼气,那深刻利落的眼眉,竟然像一首清冽的,难懂的诗。
崔沉想了一想,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住在这里?”
“我是一个景教的教士,你大概没有听说过。我觉得这片林子好,喜欢住在里面。你可以叫我怀人。”
他狐疑:“坏人?”
他也不恼,解释说:“怀人,就是你思慕的人。坏人,则是你思慕她,她却不思慕你,反过来还要嘲笑你的痴情。”
崔沉听不懂,拭去崔洛嘴边的粥粒,又指了指窗边案头上一个半截弓背的古怪东西问道:“这是什么乐器?”
他笑了:“聪明了,正是乐器。”他起身拿来给他细看。向上弯曲的曲木,却泛着与寻常木质不同的浅金色,连着精美绝伦的脚柱和肋木,张出二十二根晶莹的细弦,如一张未满的良弓或月轮,在灯下莹莹地发着光。他把它竖抱在怀里,从两侧同时拂过琴弦,一阵至轻至柔的乐声即时流淌出来。“这叫箜篌。”
崔洛似乎被这乐声迷住了,伸出圆乎乎的小手去拨了一下琴弦,箜篌以一声美妙微弱的叹息回应,她的大眼睛更亮了:“好听呀!洛儿好喜欢。”
“如果喜欢,我可以教你弹呢。”他温柔地说,继而转向崔沉,“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要从家里跑出来?”
他垂下头,像在跟谁赌气:“他们总是吵架。我要到他们看不到我的地方去。”
怀人“哦”了一声,不再追问。“今天的经历大概可以告诉你,你没法带着妹妹独立生活,至少暂时不能,是不是?”
他咬着嘴唇,半响才答:“……是!”
“那么,你只有明天乖乖回家去!不然你妹妹吃不饱,穿不暖,很快要生病。我送你们到城门。”他用手指轻轻敲在自己的唇上,“以后再有这种念头的时候,不如就来这里找我。我教洛儿弹琴,教你习剑,好不好?”
听到他说要教他习剑,崔沉立刻兴奋地要跳起来。父亲崔正德武功不济,当年在华宁丢了整个桐阳的面子,这些年一直饱受时人讥笑,他虽然年纪尚小,这已懂得什么叫耻辱!分家后,崔正德明令不许家中任何人习武,甚至连家将也全部遣散,理由是“桐阳是我崔家的天下,还要白养这些家犬做什么?”是以,崔沉虽然向武之心甚切,却从来没人敢教他一招半式。有时不幸在路上遇到那个可恶的崔焯,经常被他和他的爪牙打得鼻青脸肿,害得崔洛也泪水涟涟,真是恨也恨死了!
“你会剑法?你是剑客?”他的语气尊敬了许多,“你是少林派?华山派?还是四大世家,十大武宗中的哪一个?”
“唔,我成长的江湖,不是你的江湖。”他朝他眨了一下眼睛,突然从袖中变戏法一般抽出一把寒光迫人的细剑,崔沉只觉得剑风从耳侧掠过,呆若木鸡地看他把剑慢慢收回来,剑尖上刺穿了一只飞蛾,翅膀尤在翕动。
“哗,好厉害!”
他示意他去望地下。那里躺着另一只,身首完整,应是他在刺出的同时,以剑身敲毙——一一剑之妙,竟至如此!
这下崔沉不仅是神色尊敬,立刻就要磕头拜师。
“我会教你一点基本的身法,剑招和调理内力的基础。等你有了长进,我再教你一套独门剑法——但你要答应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以后者示人,无论什么时候,不能说出你的师承。”
这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崔沉想。我要学到一身好功夫,让那些笑话我们家的人噤声,保护洛儿一辈子不受别人欺负,还有,总有一天,他要让崔焯和那些走狗们知道他的厉害!
崔家兄妹与怀人的渊源,就这样牢不可破地结成了。但他终究没有接受他们的拜师礼,只自居为他们神秘的朋友。他指给他们一条隐秘的小道,和他们约定了三日一逢——他对彼此相见的日期,有严格的约定,并声明说,如果他们在错误的日期寻上门来,他是绝对不会见的。好在,崔家兄妹的行动尚算自由,崔正德对子女毫不关心,而李晚孚则在与丈夫无尽的争吵之外迷上了优戏,正值从京城教坊来了位知音的名伶,便倾尽私囊请回家中,整日关在房里吟句弄筝,对自己的一双儿女竟是不在眼前,便如没生一般。
甚至有一次,崔沉因急于求成,偷偷修习进阶内功导致气息紊乱,情势万分凶险的时候,崔洛恳求怀人入府视病,李晚孚也只当这个游手好闲的教士终于想起他的本职,上门布道来了。
“你喝了茶就早点回去罢,我们家没有人信这个的。”她在廊厅撞见怀人的时候,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当下板着脸说道。她年轻的时候,是整个西南最动人的美人,传说是华人女子与胡商所生,比起寻常汉女,自有一番不同。脸容如雨后青山,明俊无俦,即便是现在年近四十而微微发胖,依然雍容闲雅——只要她不开口。一开口,她还是那个泼辣尖刻的酒姬,每句话都夹枪带棒,市井呛俗,让人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怀人只微笑,颔首,权当问候。
“娘,是我请教士来的,给哥哥和我讲异域故事。”十三岁的崔洛,还带着一些婴儿式的圆润,然而眼眉如画,已有殊色。家族不睦的阴影似乎更多地影响了长子崔沉,使他少年老成,阴郁寡语,不愿去讨任何人的欢心。与他形影不离的妹妹,则显得清纯柔驯,除了乖戾已极的父亲崔正德,与各人均还相处得好,即便是时时显得心不在焉,待人生硬的母亲,也偶尔与她亲近。
而她也是长房一门中,唯一受崔老夫人欢迎的人。不止欢迎,她简直宠溺她。分家之后,每逢节日,都有昂贵的礼物馈赠,并经常着人带她回府一叙,见到了便热烈拥抱,密密印下亲吻,一时半刻也不愿放手。她觉得难为情,也因崔正德十分反对之故,渐渐去得少了,然而崔老夫人还是想方设法,对这个珍爱的孙女表示自己的关心。
崔沉说,他对此毫不羡慕,毫不嫉妒。
“因为你傻,我聪明。你是女的,我是男的。”他说,“世人总是喜欢傻姑娘,不喜欢有男子看得那么透。”
“明知道大家喜欢什么,偏偏要反着做——哥哥才是大傻瓜。”
“我又为什么要他们来喜欢?”
当时,他们并肩躺在竹楼前的草地上,湛蓝的星光泡着他们的白衣裳,像两尾安静的鱼。崔沉的身边,放着一把剑,一管箫。崔洛的箜篌,被她抱在胸前。初夏的夜风微凉,她习惯性地把头朝他的心口靠过去——去汲取一点暖。他一直是她所有的温暖,一伸手就能够得到。别人都说他阴冷,那是他们没有见过他给她的这种温暖。
这有什么不好呢?她想,连哥哥自己都以为他的世界里是没有光的。可是她只要靠过去,就有一点她说不清的温柔,把彼此罩住,把外头的黑暗与荒凉都隔绝了。
可是这一次,他推开了她的依偎。习惯了十四年的拥抱,突然失落了。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笑着去捉他的手。崔沉的眼睛只盯着星空,急促而坚决地说:“不要这样。”
她立刻坐了起来,没有锦带约束的长发如丝瀑一样垂荡起来,掠过他的心口。她没有说话,只是这么怔怔地看着他。而他依然无所谓地,只顾欣赏星辰,连半句解释也没有。
她紧紧地抱着箜篌,觉得冷。从出生以来,第一次,那么冷。她说:“哥哥,我们再合奏一次‘南山’吧,刚才我错了一拍。”
等了半响,没有回答。她问:“你连我也不要了?”
他仍然没有看她,甚至索性闭上了眼睛。星光洒在他的长睫上,那颤动只是错觉,因为他的声音很平静。“你有什么特别?”
她的眼里突然涌上了泪,没有忍住,大滴地打湿了他的衣襟。可是她也学着他平静的语调说:“好吧,你记住,对我来说,你也没有什么特别。”
说完,她就走掉了。
她的轻功,什么时候已那么好?崔沉睁开眼睛,怔怔地想。一眨眼,就已经不见了。或者,是他一直不敢睁眼的缘故,浪费了太多时间。这夜晚几乎将要流逝干净,只是衣襟还湿着,他坐起来,伸手摸了一摸,自己的眼泪打在手背上,比她的更热。
怀人不知什么时候出了小楼,不由分说地拽着他重新躺下来。他好象没听到他的哽咽声一样,把手上的纸条照着星光,兴高采烈地在他面前晃动着。
“你说!这一首,维阿罗涅会不会喜欢?”
崔沉看都不看:“不会。”
“小子!哭什么鼻子,我在问你正经事呢!”怀人兴致盎然地念着纸条上的字:“‘妾发初覆额,愿同尘与灰’。李太白的诗不是写得好极了么?当然,我抽掉了几句废话,可是,还是读得通,是不是?喂,你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十六岁已经是男人了,能不能有点出息?”
崔沉胡乱擦了擦眼泪,咬牙道:“你是个教士!不是说这辈子都归了你的什么什么神么?!整天抄情诗,老是和我说什么维阿罗涅,维阿罗涅,你要是想她就回你的国家去啊!为什么还要当教士来骗人!”
怀人微笑着把那张纸条又看了一遍,然后小心地收进怀里。“我没有骗人。我一心事主没错,可她就是我的神灵。”
崔沉别过脸去:“受不了,受不了!”
“受不了煎熬,为什么还要说那种狠话?”
他跳了起来:“我说的是你!我有什么?我为什么受不了?”
怀人用手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慢吞吞地说:“我正是在说我的维阿罗涅。我曾经尝试忘记她,强迫自己跪了五天五夜要忘记她,丢下她,可是我一旦发现我做不到,便不再作此愚蠢的尝试!”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我是不该爱她的。可是这世上的爱,只有愿不愿,没有该不该。只要她也愿意爱,哪怕爱得比你少得多,你也会觉得这人世可亲,心地纯洁。要是人人都爱着,这世上恐怕要大善了呢!”
崔沉听着,忍不住问:“没有不该的爱?哪怕……”
他截断他:“没有。”
他盯着他,深深怀疑他的说法。可是,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斩钉截铁令他一下子轻松了。他继续问:“如果她不爱你呢?她对你,很可能只是一种纯洁的感情……她原不知道,你是那样不同,那样骇人地爱着她的。一旦知道实情,她会不会……”
他断然道:“不会。”
他眼中的怀疑之色更深了,然而心里更快乐:“你不怕,你的爱会毁了她么?”
“不怕。”怀人说,“如果她也爱着你,那么只有你的不爱,才会彻彻底底,把她毁掉。”
他说完,爬起来拍拍衣服走了,留下少年一个人在那片星光海里沉思。
黎明时分,他在林中的池塘边找到了崔洛。她蹲在池塘边,晨光漫上她单薄的背,闪着幽光的长发,如森林里无邪的幼神。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在洁白的脸庞上只留下了一点点晶莹的影子,灰绿色的瞳人里半是疲惫,半是茫然。
“我不怪他。”怀人还没有开口,她就这么说。她甚至还揉了揉困眼,微笑了:“哥哥总是这么古怪。他还以为吓得到我呢。”
怀人走近,把她搂在怀里。那时一个情人能有的,最温柔有力的姿势。她毫不反抗地被他抱着,如婴孩时一样,在他的胸口安心地伏着,一动也不动。
他抚摩着她的长发,仰脸看着曙光微露,朗星稀疏的青色天空,感受黎明冰凉的朝露湿气,一点一点浸透他的胸膛。
等她终于肯把脸抬起来,他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都哭皱了。丑孩子,你是我的洛儿么?”
她红了脸,然而扬起眉倔强地说:“好不好看,我都是你的,一辈子都是。”
他听到她的话,神情严肃起来,那清冽如诗的眼眉,更加难懂了:“洛儿,你以为一辈子很短么?是了,它可以很短。但当你记挂什么人的时候,就变得那么长。”
她沉默了片刻,重新把额头贴到他的心前。“我宁可它长一些的。”她说。
崔洛果然就像她说的那样,再次看到崔沉的时候,仿佛把一切都已经原谅了。她微笑着站到他身边去,怀人以为他也会毫无芥蒂地重新拉起她的手,然而他像忘了那夜和他说过什么,少年的神情依然阴郁。他连他也不大拿正眼瞧了,每天只管练剑,练剑,练剑。崔洛也不管他如何不耐烦,只要他不开口让她走,她依然清清柔柔,宁宁定定地陪着他。年纪增长,她的美也增长,渐渐到了一种圣善。奇异的,三人的组合。手足,师徒,情人,朋友,通通都不是。怀人教崔沉到十九岁,似乎再没有什么可教,然而为了那少女的快乐,这样的日子似乎并没有尽头。
“可是你还是不爱我,你只要你的维阿罗涅。”
只有一次,她这么说。她是没有对她的哥哥抱怨过的。那让怀人从心底感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