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重山》张毓麒

9、第九章

　　“白哥哥。”

　　她如花的笑靥映在我眼中，头顶的发饰微微颤抖。

　　后面几个宫女“公主，公主”地喊着，一边在小跑，扶着树干喘气，还在念叨着“公主”。

　　我看看她们，对她行了个礼：“参见公主殿下。”

　　那年，我十二岁，她九岁。

　　那时的她已经长得无比可爱动人，不似别的人家那些少爷小姐一样，架子端得那么高。她虽年未十，但已经有想法了，知道何事是自己作为一个公主所应承担的。我也不懂什么，并不在乎她是什么公主，不过是听父亲的话，在人前唤她一声“公主殿下”。我只是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觉得她也读过几本书，有些学识，我们喜欢同一个诗人，一起喜欢着琴棋书画，每每进宫，我便求着父亲带上我，先皇也很喜欢我的样子，也许我去同她玩。我当时并不喜欢比我年岁小的孩子，只觉他们很幼稚，我不应同那些未开神志的无知童稚厮混，除她以外。

　　在我心中，她是特别的存在。

　　小时并不懂得什么情愫，后来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直是喜欢她的。

　　从小到大，她一直唤我“白哥哥”。她不喜欢我喊她公主，即使是人前听见也会皱几分眉，可爱的样子。她总让我喊她小名悦儿，即使长大了也仍是如此。我总觉得这世间应是不会有什么将我们分开，即使不能做为夫妻在一起，那便永生永世成为知心好友也可。

　　那时，北边有个番邦国家，冒犯我朝是家常便饭之事，可总是觉得烦了。便派使臣前去要求和亲，但条件是不再冒犯我国。经一番交涉总算谈妥当了，那番国却又提出要求，他们指名道姓，要霖铭公主。便是悦儿了。

　　此前我并不知情，那段时日正忙于科举考试。在她离开后，我中了名次，去宫中拜访她，告诉她这一喜讯，却住在她的宫殿里看见几个哭得悲伤的侍女，这时才得知她早已经走了多个时日了。

　　后来时常给她写信，可从来是石沉大海没了下文。我这才明了，我已然失去她了。

　　多少年过去，我已经从翩翩少年变成如今的模样，竟然还在念着她。梦中时常梦见，那花香的味道，在鼻尖萦绕驻足，偶尔会在心里，念念她的名字。

　　不情愿念及她，却又那般害怕忘了她，索性便不再娶妻，如同我还能在某一日待她归来。

　　-

　　几日后，我又去了寻春楼。

　　给青芒挑了几本书，再去书局买了几本文笔甚佳的话本打算送他，闲时看看放放松，也能学学文章。

　　他仍是住在柴房，我看了怜惜，却无能为力。把书给了他，再叮嘱了他几句。因本此次不是来找他，也不多做停留。

　　从柴房出来，我又进了大堂。几家公子哥也在那儿，都是认得。怀中温香软玉，手执金杯玉液，俗香弦乐弥漫，一派奢靡气息。

　　不过我此刻也无法指责这般，如今的我也立足这里，点了花魁。

　　楚妈妈正捏着银两，笑得满面春风，喊来一衣着暴露的女子，引我上了三楼。

　　那女子给我开了门，念了句“请”。待我进去，便把门带上了。

　　房中只剩我与那红庆姑娘。

　　她一席艳色番邦服饰，能露的地方尽数露出，却在私密部位遮遮掩掩，一副神秘气息。

　　虽华丽性感，身材也着实妖娆，那副侧脸更是美艳的没话说。却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合适。

　　她正倚着窗，看向窗外，嘴边一支竹笛，悠悠的旋律总觉有些悲伤。

　　“官人来此，想做点什么呢？”她一个惊艳回眸，着实是惊了我一下，但我着实受不了这般浓妆艳抹。我轻笑一声，在面前圆桌旁坐下，自取一瓷杯，倒了口茶润喉：“姑娘相貌清纯，这身服饰不很跟姑娘相搭啊。看上去反倒觉得缺了什么。简单些便好。”

　　良久，她“哦”了一声，继而又妩媚笑道：“看来是官人不喜这口味啊。小女子失礼了，不如待小女子去里屋换一身，再来与……”她话音未落，我便应了。

　　她进了里屋。不愧为花魁，房间亦是如此豪华。外间已经足够大，竟还有个里间。

　　“姑娘方才笛子吹的不错。”我茶也喝够了，开始把玩起手头的茶杯。不算很好的胚子，但对寻常人家来说，也值很多钱了。只是上头花纹，太艳了。

　　“官人是何处听见的？”里间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也是用来诱惑客人的手法吧，我丝毫不为所动。若不是心里还有个她，外界传的什么“白大人有短袖之癖”的谣言我差点也信了。

　　“外边街上。”

　　“哦？”她声调上扬半分：“外面如此喧哗，官人又怎会注意小女子这微不足道的笛声？”

　　“那些浮华的乐声中，怕是只有姑娘一道清流般的笛声能入我的耳呢？可听上去满是忧伤，是所谓何事？能否与我一叙？”

　　良久未有回应。她换好衣裳撩开帘子钻出。她已然换上一身素白的裙装，脸上只描了淡妆，流水般的黑色秀发简单在脑后束起，别有一番美丽静好。

　　我微微点了点头，她抱着那把从里屋取出的琵琶坐在那把靠窗的凳子上：“官人想听些什么？”

　　“我想听笛子。”

　　“霓裳羽衣曲？”

　　“罢了。”我叹口气：“若你不愿吹给我听，那就这个吧。”

　　她翻指弹了起来，我听得兴味索然。听了她的笛子，便不愿在听别的什么了。这琵琶虽也不错，但总归不适合她，反倒有些弄巧成拙。

　　“停罢。”我抬手制止她。一首盛世欢歌，我听得昏昏欲睡，她也知我无甚兴趣，索性也随意弹弹。

　　“官人知道，我不喜欢你们这些成日逛青楼的俗人。”她语调恭顺地说着这番话，语气冷冷。

　　我挑眉。这感情还是个性情中人，怪不得是花魁，不光是漂亮，想必有不少人喜欢这种烈性子。

　　“我并不常来，只是来找青芒的。”我装作无意提起，看她是何反应。

　　却不曾想到她反应竟如此激烈，扑上来按着我的肩膀：“你……你要对我弟弟做甚？！不许动他！”

　　我苦笑，一弱女子竟有如此力量也是吃惊。

　　推开她，她表情依旧惊怒，立在一旁瞪着我。

　　“那孩子是个读书的好料子。”往空杯中倒了杯茶，细细啄了一口。她逐渐平复下来，也似赞同我的样子，点了点头。

　　“若不介意，能否让在下将令弟带回府中好生教导？这里的环境，着实不适合他学习。”

　　她沉吟良久，整顿好衣裳变回原先端正的模样，却未回答我。

　　“不必了。”等了许久，她又坐会原来的位置，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豪车人马：“便这样吧，我们这种人，终其一生也不过是颗浮草，随着命运漂泊罢了，哪指望什么能够出人头地，便不劳大人费心了。”

　　“可那孩子想读书，想带你出去，离开这里。”

　　她眼睛浮起几分光芒，随之又黯淡下去。

　　“大人，请回吧。”

　　对方下了逐客令，我也不好再厚着脸皮赖在这里不肯离去。我不知这样一个女子，是如何去想的。这世间所带给她的不公的命运太多，今凭我一己之力，无法挽回什么，只能在局外叹息一番，看着说书人收拾好东西离开般，只是来听故事的罢。

　　晚上做了噩梦，我看着悦儿乘的车骄越来越远，她从窗里探出半个头，朝我喊着“白哥哥，救我”这般的字眼，我却冷冷看着坐在马上一动不动，见走远了，远到看不见了，大手一挥，领着下官回宫。

　　我醒了，倚着床坐起来。

　　张宁不知何事跑进来，见我疑惑地看他，他拎起手上一只灰鼠。

　　我也未细思这府上怎会有老鼠，只长叹一口气：“在院里闹便罢了，现怎的还闹到我房里来了。”

　　“是在下扰到大人了？”他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空着的那只手挠了挠后脑。我摇头：“无妨。”

　　“那大人是何事惊醒？”

　　“不过是梦见了从前的人罢了。”

　　他“哦”一声：“那在下先告退了。”我挥挥手，他会意地退了出去，带上门，房里重归平静。

　　我至今仍想不通，为何那么多皇亲国戚，如花似玉的女儿，偏偏老天挑上的是她？

　　即使是真命天子的子嗣，也无从逃脱老天爷的束缚，命运对于她也是如此不公平的。

　　年轻时曾碰上一个算命的老瞎子，说我命中注定有一个劫难，怕是无论如何撑不过的。祖母迷信这些，问其如何破解，他只是摇摇头。

　　若我真碰见了，这也是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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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后也未如何忙碌，只是做好本职工作便可，我也倒心安理得地领着俸禄什么也不做。同样闲下来的秀学又天天往我这儿跑，刚开春还有些冷，他倒丝毫不在意。

　　蜓罗池还留着前年的浮叶。池里的冰化了冻，有鱼儿活动了，莲荷甚的开了芽儿，一派复苏气息。我瞧了欣慰，和秀学二人嗅着香风，绕着偌大的池子散了一圈步。

　　“师父这院子风景甚好啊！”秀学看了高兴，吟了首诗：

　　“扶风煨春暖，蜓罗闻浮韵。袅袅素罗裳，美尔不胜收。”他自以这时绝妙，头一点一点在那儿反复琢磨。我倒有心坏他兴致，便言道：“我看你这诗，多半是作假。我们俩大男人，在这池边闲逛，何来娉婷袅袅的女子？又何来浮韵？依我看，不如找个乐师，坐那亭里弹首什么曲子，来应一应你这诗的景？”

　　他被我堵得慌，索性不再多说。片刻后，陆巡匆匆赶来，从袖中掏出一封薄信，说是很急。我也未曾想过是何人会写书信给我，听说很急，便急急拆了。

　　单看过称呼，我便愣了，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这世上，会如此称我的……不会再有别人，独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