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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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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早朝,便直奔那孩子所住的客房。那孩子仍在熟睡,问及情况,说是昨日夜半十分醒过一次,喝了药吃了点东西便又睡下了,直到现在。这么说完,转身要走时,忽闻身后小床上,那孩子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呻吟。我回头看他,应是要醒了。
唤来李郎中,他给孩子探了脉,说是无大碍了,进日好好休息便是。这孩子就乖乖地坐于床边,耷拉着两条细长的腿,低着头却是什么也不说。我问他是何名,家住在何处,他皆是不应,仍是坐在那里如旧。
我手在他眼前晃晃,仍是不应。我问李阆中:“可是这孩子有甚残病?”
“不像。”他摇摇头:“怕是这孩子受了惊,一时没缓过来罢。”
若是如此,便觉得会好办些。也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我卷捻起衣边,半蹲在他面前,一手自然地拉起他的手。真是干瘦得怕人,仿若只剩骨头,冰冰凉凉,还有几处茧子和伤疤。他抬眼看看我,我朝他挤出一丝笑意:“孩子,若是有什么心结,敬请于本……我讲,我能帮的,便尽力帮你了。若是你什么都不说,我们也无法子啊。”
我并未娶亲,所以自然没有子嗣,到了别人家子嗣成群的年纪,我只能眼巴巴看着,现今有这么一个可怜的孩子难免会有怜惜他的冲动。
“大……大人,青芒只想读书……”他终是开口了,抬眼看着我,眼睛里是光亮的。忽而想起我那不好读书的傻徒弟,连一个无知儿童都知读书之重,他却成日醉心于世俗话本,当真是无可救药。
“大人,爹和娘也死了,姐姐和我被卖进寻春楼去。姐姐光鲜亮丽,我只能在柴房里干点粗重杂事,受尽他人欺辱,但我觉得姐姐并不比我快活到哪里去。大人,我……我想读书……”他说着便哭了:“我答应姐姐,若有一日能考取功名,挣了大钱,把姐姐赎出来……”
“可,可是,我偷偷溜出去书局看书,被寻春楼那些人抓到了,便又来打我……”算是了解这事件的前因后果了。这孩子着实可怜,世道的不公全劝压在这样一个孩子身上,看了叫人好不心疼。
“我已经帮你报仇了,若你愿意,不如留在我府上当个书童吧,将来你去参加科举,我必大力举介你。那些人不会再来骚扰你,便安心在这里住下吧。”我安抚他。他抽泣两下:“可是我走了,我姐姐怎么办……”
何尝不是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作为一个官员,随意带一青楼女子是要做甚?我在朝中各官之间的口碑并没有很好,这倒还给了他们参我一本的理由。他这么一问起来,我倒更不知该如何抉择了。
“谢大人一番好意,可是……可是我还是想回去找姐姐……”
见他执意要走,我有些无奈。这孩子怎就一窍不通呢?我只得哄骗他:“若你留下,你姐姐我自然也会去赎出来的,你只要在这儿安安心心住着,我会给你姐姐安排好人家的。”
“可……我想跟姐姐一直在一起……”
唉,说不通了,不明白他缘何如此倔强地不肯留。只得劝他:“那不如先在这里住上几日,好生养伤。若你要看书,我命人给你拿便是,有不懂的,皆可以来书房问我,若是书房找不到我,便去花园罗蜓池那边,定能找到我。”
他犹豫半晌还是答应了。我再又嘱托两句便离开了。我便不信他能不屈从于这里的环境和待遇,这儿绝对比那寻春楼的柴房好上不知几千几万倍!等他惯了,便会主动来求我让他留在这里的。
他的姐姐不大好处理。若接出来,倒还真给他们在我头上做文章添了笔极佳的素材。
若是让其委身嫁于他人,这还是可以接受,只不过双方怕是会都不满意。
真是难以判断啊……
青芒这孩子,却是喜欢读书,虽许多不懂,但他好学还好问。为了能时刻问我,便总是跟着我。秀学每回看着他做在一旁念书,时常自愧不如。
说起来,他最近在家中埋头苦干,今日终于又踏进我家门槛一步,却是拿了份稿子让我浏览。
“师父,这文章,可是我琢磨了几日几夜才写的,是根据我父亲之死的案子改来,帮我看看,也略微指点一番吧。”
我有些诧异。他说得这般云淡风轻,我甚至分不清,他对于他父亲的案子,究竟是释怀了,还是从未放下过。我却也不提,若是伤着他,我倒成了罪人。
说起他的书,想到一事,便问他:“你可否有笔名?莫要拿真名上去套嘛,那日皇上还问话问道我这里来,说我教你不学无术。”
“是嘞是嘞。”后面半句他几乎分毫未听劝告,只说:“关于笔名,师父可有见教?”
刚要开口,身后青芒抬头:“对于‘扬之水’,二位意下如何?”
他走上前来,用杯中茶水在石桌上写下这三字。
“不错。‘既见君子,云何不乐’。自觉说得便是我啊!”我此刻忍着想要打他的冲动,可青芒在旁,我也不好发作。那孩子也是在那里笑着看他,并不说什么。
呈上来的笔墨,青芒帮着磨好墨,秀学提笔在封页上写下“扬之水”三字。
文章发了出去。书局的人动作也很快,几日便抄印好数千份。虽知是秀学写的,但既然留了笔名而非真名,他们也识相地对外宣传书是由秀学推荐的,便又有诸多粉丝来买,不一会儿便抢购一空。我也去偷偷买了本来瞧,放在书房的角落里,毕竟是自家徒弟写的东西。
待伤好得差不多了,青芒突然提出说要走。这倒令我很吃惊,与原先设想大不相同,原以为他会适应这里不愿离开了,谁知还是要去找他姐。
那我也留不住了,只是嘱托他,若是想寻个清净地方看书了,大可不必忌讳,若是想来便时常来罢了,不用担心那些会拿你如何。我自会护着他。他道了谢就走,竟还有些舍不得了。
总觉的,这孩子如能好好活下去,将来必定是个人才,能为朝廷做出一番事业。
却细想,一无知童稚竟也比我有远大抱负,当真是自愧不如了。可惜,覆水难收,已经说出去的话,也同是收不回了。
今年的夏日,觉得有些过分短了。秋天的枫叶泛了红,便知我们礼部忙日将近。
先是中秋,再是皇上和太后生辰,再说远些,直道冬日,大大小小的宴席节日就足我们忙得焦头烂额。虽都是些庆贺的节日,却不比科考轻松什么。稍有差池,头上这顶乌纱帽怕是不保。
“白卿,这节日将至,该备着的,统统要先开始活动起来了,你自己心里,当是有个铺罢?”
“臣,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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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恩师许顷大人十多年前仙逝,我坐上这礼部尚书之位,每逢这忙时将近,就去那莲虹寺求些经书,捎些极品,带两壶好酒,去钟琅山上,去祭拜一下他老人家。我这些东西,都是当年他手把手教我,现今的成功,全由他一手造成。托他老人家的福,也是安好度过了这几年,未曾出现过纰漏。今年亦是不例外。
从来是不带仆人,不乘车骄上山的,恩师的坟墓在山顶,风景极好,能望见整片皇城。他一生清廉节俭,平生最是看不起那些铺张浪费之人。当初依他遗愿,一切从简,先帝将他葬于此,办了场不算大的葬礼,倒是许多百姓前来观摩,叹息失去了一个好官。想他在天之灵,也是能安心了罢。
我抬头望天,一杯凉酒入喉,又忆起往事:“师父,徒儿今日也不便久留了,若有什么要说的,不如夜半托梦给徒儿罢。”言毕,起身辞别。
下山路上,一个老妇人将我拦下,一副山野村妇打扮,手上还拎了个篮子,装了几束未曾见过的野花。
我向来出门要换上便服,按理应不会有人能认出来。正疑心这老妇在此荒郊野岭,拦下我一个看上去打扮穷酸的书生,是何用意?!
“公子,不如来买些花吧。”我表明自己身上并无分文今日不过是来上坟的。可她仍是穷追不舍,我如同逃一般飞快地下了山。
张宁还在下头等我,此刻才觉得他着实是无比可靠之人。
那老妇一直跟着我下山,还真不是一般的穷追不舍。
趁其不注意,跟着上了骄撵,飞快地回府。
细想起来,那老妇有点不对劲,但一时之间又不知是何处不对劲。时间久了,加之到了忙月,便慢慢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不再去管它。
这公文在桌案上已经堆成山了,纵有杨侍郎及下官辅佐,这座山也未见矮下去,还越发高大起来。已经许久未会自家了,吃住全在这里。大量需安排的事宜都堆在同一时段,整个礼部鸡飞狗跳。
皇上这两年也兴节俭,但必须的排场还是要到位,这极其难以拿捏。呈上来的方案统统不行,偶尔有几份还算不错的,皇上却只说“一切由白卿拿捏便是”,话中意思便是不满意的。这人啊,叹气叹得感觉头发已经花白,每回如此都感觉自己要折寿不少。
“白卿也不要过于操劳,毕竟国家栋梁,若是因此病倒了,反倒是朕的不是了。朝中许多事宜,还需由白卿抉择,可要好生照顾自己啊。”那日去御书房递交折子,刚要退下时,皇上突然这般关切地问我。
“臣不敢,多谢陛下关怀。臣定当谨遵陛下教诲。”我施以大礼,然后告退。
走到太阳下,秋天的太阳仍是毒辣,感觉有几分晕眩,赶忙回了礼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