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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不如归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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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373年阴历七月初七一个闷热的秋后晌午,忽然滚过了一阵雷声,乌云紧随其后聚拢了过来。苏曼葳命落缨关好了门窗,在暴雨倾盆之后,天边闪出了一道彩虹。苏曼葳来到院中,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宫里的自由和宁静是多么宝贵,她一边想着一边望着天空中那道高悬的彩虹。
正在这时,清河公主带着两个宫女来了。她还未开口便笑盈盈地拉过苏曼葳的手,“姐姐,这阵雨来的突然,今天又是七夕,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就过来看看。”“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在这儿住三年了,要被害也不至于活到今日。”“姐姐,别说这丧气话。前日里皇后娘娘在长乐宫给公主过了三岁生日,各宫妃嫔都给宝公主送了礼物,公主长得人见人爱,她已经会说话了呢,可见不是一般的聪明。皇上抱着她爱不释手呢!”“求你别再说了,你一提起她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姐姐,和我回未央宫吧。皇上的气早就消了,你真要在长门宫呆一辈子吗?”“未央宫就一定比这里好吗?未央意为没有尽头。与其在这里等死,也好过去作无休止的争斗。何况根本不值得争。不说这个了,进屋吧。”
苏曼葳命落缨倒了一碗茶给清河公主,清河公主看了看茶汤里漂浮着的一片舒展的茶叶,“轻啜了一口,这还是我过年时给你拿的茶,你喝得这么省,现在宫里又进了新茶,已经不喝这个了。”“清茶不影响睡眠,有胜于无。我在这里躲清静,衣食从简,哪有心情再去计较茶的新旧。就连这茶还是托了妹妹的福,否则从何得来。”清河苦笑道:“损有余,补不足,这本是常理。姐姐这么说就见外了。”“难得你一直记挂着我,使我不至于过得太凄苦。”说着苏曼葳眼眶泛红险些落泪,赶忙转过身用袖子遮了一下。
清河公主走到跟前,“姐姐我此次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什么消息?”苏曼葳的紧张清河公主看在眼里,心想看来她也并非心如止水,“冲儿要外放去做平阳太守了。”“真的!他终于熬出头了!能飞出这牢笼我真替他高兴。”“是啊,这其中和丞相王猛一直以来的劝谏有很大关系,其次就是冲儿取得了皇上的信任。”“真是不容易!那坏消息呢?”“晋国权臣桓温于上个月病逝了。”苏曼葳闻听后退了两步,嘴微张着,脸上瞬间掠过一抹无法掩饰的悲情,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清河公主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继续说道:“谢安升任尚书仆射,总领吏部事务。”苏曼葳听了身子摇晃了一下,赶紧扶住身旁的几案。“谢安……”欲言又止,这一切看在清河公主的眼中,顿觉蹊跷。“姐姐,你与谢安相识?”“没有,只是谢安声名远播,晋国上下妇孺皆知。如今东山再起,肯为晋国社稷效力,实为江左百姓之福。”苏曼葳希望自己的言辞能掩饰住刚才的言行失态。清河公主故意说道:“姐姐,你的脸色不太好呢?”苏曼葳更加慌张地转过头去,“许是雨后贪凉,刚才在院子中站久了吧。”清河公主看着神色仓皇的苏曼葳,觉得此中必有隐情。只得说道:“姐姐身子本就孱弱,这里岂是修身养性的地方?还是快和我回去吧。你让落缨也陪着你受了三年的苦了。”苏曼葳不耐烦地说道:“我喜欢清静,繁华和荣宠对我而言,只是过眼云烟。你在宫中若有疑难,我可继续为你筹谋。回宫之事妹妹休要再提。”
清河公主带着满腹狐疑回到了未央宫,她早有耳闻,苏曼葳在晋国原是钱塘名妓。由此看来,她大有可能和桓温与谢安有过交集,从她一反常态的神情来看,她的心里想必还未放下过去。虽说皇上薄情,冷了她的心,可是她执意迁居长门宫,足见旧情难忘,所以故意躲着皇上。
弟弟马上快放出宫去,孤掌难鸣,一想到未央宫只剩下自己,她开始忧虑未来的处境。万一哪天失宠,下场岂不和苏曼葳一样。然而时隔不久,她便开始没有胃口进食,找来孙太医把过脉之后竟告诉她是害喜之故。清河公主觉得这简直是喜从天降,有了这个孩子,她再也不必患得患失了。苻坚得知亦是大喜,将晋封之事再次提起。“臣妾能为陛下诞育龙裔,已是莫大的福分,从未奢望晋封。”“你就是识大体,要不是当初因为你兄长的一首《幽兰操》迁怒于你,你早就是昭仪了。苏曼葳竟因为晋封之事,堵气去住冷宫,想来还是朕太骄纵她了。”清河公主闻听,心生一计,“苏姐姐碍于宫女的身份低微,无法抚养公主才力争一个位份。如今臣妾怀有身孕,贴身宫女都不及她待我周全,正好借此机会招她回未央宫侍奉,就此解了陛下这个心结,岂不两全其美?”
翌日,清河公主再次来到长门宫,当苏曼葳得知清河公主怀有了身孕,只表面地恭维了一下,“妹妹圣眷不衰,这是迟早的事。”说话时有点神不守舍,清河公主索性直言道:“姐姐,妹妹这次来是一定要接你回去的。如今有了孩子,只有姐姐在身边,我才放心得下。”苏曼葳愣了一下,非常失望地看着她道:“你终究还是爱上了苻坚!”“姐姐你何必这样计较,帝王的宠爱本就朝秦暮楚,后宫唯有母凭子贵,我没有别的选择!”苏曼葳冷笑了一下,“我是不会回去的,你让我奴颜婢膝再去面对那个置我的生死于不顾的人,你不觉得太残忍了吗!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如果你还念及姐妹情义,就不要为了你腹中的孩子变得那么自私!”“自私的是你吧,一直以来你都只想到自己,我现在终于确定你心里有放不下的人,所以你才躲到这里来,你不敢面对苻坚!”苏曼葳立刻面无血色,“清河,我们姐妹一场,纵然姐姐帮不了你什么,你也不应该血口喷人!”清河公主冷笑了一下,“你认为皇上负了你,你何尝没有负了他!”“你竟然为他来声讨我!你真的爱上了苻坚!”苏曼葳绝望的眼神让清河公主觉得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好,我不再劝你回去,好自为之吧。”
苻坚得知苏曼葳不肯回来侍奉清河公主,大为恼火。“她以为她是什么!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几年让她在长门宫躲清闲!那是朕不愿看见她!”清河公主眼泪汪汪地说道:“当她听臣妾无意中提到晋国桓温病逝,谢安掌权的时候,她立刻变了个人似的,看起来心事重重。”苻坚抿紧了嘴唇,脸色阴沉半晌未说话,最后说道:“传我的口谕,苏曼葳在长门宫的饮食减半,照常参加宫女的劳作。”
过了几日,清河公主再次去看望苏曼葳,发现她已面目憔悴,正在打扫庭院,赶紧上前拉住她的手,“姐姐,皇上有意为难你,就是让你知难而退,你现在和我回去还不晚,宫里的人最喜落井下石,再和皇上执拗下去你以后的日子更难挨了!”苏曼葳的眼泪扑簌簌落在了清河公主的手背上,“我随你回未央宫,侍奉你诞下龙裔之后,再让我回来。”清河公主点头答应。
苻坚再次看见苏曼葳,两眼不禁冒火。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一想到苏曼葳心系谢安,便恨得咬紧了牙关。杨公公派人去晋国打探回来的消息和她自己说的基本一致,可是纵然她对桓温无情,但谢安却是晋国名士,身为名妓几番接触后心有所系在所难免。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的态度和别的妃嫔不一样,从不争风吃醋。作为一代帝王,他岂能容忍这种貌合神离的背叛!看着她精心侍奉清河公主,表面上对自己恭顺有加,无可挑剔,苻坚内心暗藏的妒火却愈燃愈烈,一种难以消解的恨意油然而生。
一日深夜苻坚大醉,由慕容冲搀扶着回到未央宫。慕容冲的眼盖也是红的,可见也饮了不少酒,只是勉强支撑着服侍苻坚。苏曼葳刚服侍完清河公主就寝,碰到这种情形想要回避,却被苻坚一眼看到。“给我倒茶来!”苏曼葳赶紧斟了一碗茶,递到苻坚面前,“陛下,请慢用。”苻坚接过茶碗,没有喝,反而递给了慕容冲。慕容冲接过,犹豫了一下,确定苻坚是要给他喝,他便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把茶碗又递给苏曼葳。苏曼葳闻着二人的一身酒气,微微皱眉的样子让苻坚大为不悦,对慕容冲说道:“你明早要动身起程,早点休息。今晚不用你侍寝。”说完眼睛直直地盯着苏曼葳,“今晚由你侍寝。”苏曼葳拿着茶碗的手一抖。自从生下公主搬到长门宫居住,苏曼葳有三年多没有再侍奉苻坚。她迟疑地看着苻坚,这个精通汉文化的氐族人,把自己折磨得身心俱疲,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安排?遇见的男人都是一代风云人物,可是唯独没有怜香惜玉之人。她宁愿做一个平凡的小女子,真真正正享受普通世俗男女的烟火情味。可是命运和她一再开着玩笑,把她抛掷到了大秦天王苻坚的面前,她委曲求全也换不来他的真心爱怜。就在她心里百转千回的那一刻,苻坚上前扳起了她的下额,“你想什么呢?谢安早就把你忘了,你还在想他?”苏曼葳手上的茶碗啪地掉在地上,她几乎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是从苻坚嘴里说出来的。而此时还没走远的慕容冲停住脚回过头看了一眼苏曼葳,又赶紧快步走开了。
苏曼葳强作震定,“陛下开什么玩笑,奴婢并不认识谢安。”“谢安乃晋国风流名士,你为江左钱塘名妓,岂能没有交集?”苏曼葳俯身跪地,“陛下明鉴,谢安隐居东山多年,奴婢的确从未结识。”苻坚冷笑了一声,“谢安出山之后在桓温帐下做司马,你在桓温府中侍奉多年,岂能没有认识的机会?”苏曼葳脑子嗡的一声,她才明白苻坚暗中调查了自己。索性心一横,“奴婢只在侍宴时偶然见过两次。”苻坚一把揪住她的衣领,“你还敢欺骗朕?”“奴婢不敢,可的确并未像陛下所想的那样。奴婢只怕陛下……”话还未说完,苻坚的嘴唇已经覆上了苏曼葳的嘴,同时把她按倒在地。一番粗暴的亲吻,苏曼葳如一朵从枝头掉落的花凌乱散开在苻坚的面前,苻坚停下来,“脱吧。”苏曼葳愣了一下,在苻坚的注视下,她开始缓缓去除身上的罗衫。这一个秋夜格外漫长。苻坚要了她二次,他很用力地进入,叫着她的名字。苏曼葳突然意识到,她不幸地激起了这个男人的征服欲,而怀疑和猜忌把苻坚变成了一把利刃,折辱得她体无完肤。
服侍苻坚上早朝后,苏曼葳来到清河公主的床前,怀孕期间的女人嗜睡,她见清河公主还在睡着,便又退了出来。对一个小太监吩咐道,“去太医院把孙太医找来,为公主安胎。”事关龙裔的事,谁也不敢耽搁,小太临立刻前往太医院。
孙太医来的时候,苏曼葳正服侍公主梳洗。公主问道:“姐姐宣孙太医来是为了自己吧?”苏曼葳见公主这样问,低头回道:“我想开些跌打损伤的药而已,怕宫人怠慢不肯前往,所以才打着公主的名义,实在是唐突了。”清河公主拉过苏曼葳的手,“姐姐怎么和我这么生份起来?哪里伤到了,让我看看。”苏曼葳赶紧抽回手,“不要紧的,妹妹不必挂心。”说完对孙太医道:“有劳孙太医,先给公主诊脉吧,然后再给我开个方子就好。”孙太医已成为公主的心腹,自然不必多说,例行公事把过脉之后,回禀脉像平稳,一切安好,大家都放了心。苏曼葳引领着孙太医出来,苏曼葳趁四下无人,对孙太医道:“孙太医,可有什么药吃了能让妇人永远不孕的吗?”孙太医面露惊慌之色,谨慎回道:“公主正有孕在身,无论是谁需要,这种药微臣是绝对不能给开的。”“我没有要你做伤天害理之事,想你对我还有救命之恩,我岂能害你。我只求自保。”说完她撩起了一截袖子露出了小臂上的一块淤青,“你就当是救人一命吧。我若再有身孕,恐怕是九死一生,没有上次的幸运了。”孙太医沉吟了一下,道:“这样吧,取中庸之道,你可常饮苦丁茶,此为寒凉之物,常饮不易有孕。”苏曼葳牢牢记下了,“多谢孙太医指点,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会在公主面前继续为您美言的。”孙太医赶紧拱手作揖,“微臣不才,承蒙公主信赖,定当效犬马之劳。”
从此苏曼葳便将苦丁茶当成了常饮,清河公主心细如发,她发现苏曼葳不饮宫里的茶,总是托孙太医带来一种特殊的茶。她便问道:“姐姐的茶有何不同,可否拿来我也尝尝?”苏曼葳赶紧笑道:“茶为寒凉之物,妹妹有了身孕还是要忌讳一些才好。”清河公主一听,心中便起了疑虑,近来自己不能侍寝,苏曼葳反倒近水楼台,几乎频繁侍寝,也不知她有什么魔力。虽说这样将苻坚留在了未央宫,可她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她未争宠便如此,她若争宠,谁人能敌?她开始有些不懂苻坚了,明明以前对苏曼葳满不在乎的,左思右想,终于想到自己为了利用苻坚逼苏曼葳回未央宫,对苻坚描述提到谢安和桓温时苏曼葳的神态,当时虽是轻描淡写,可是她知道这话的杀伤力,没想到自己弄巧成拙,竟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可是她是了解苏曼葳的,解铃还需系铃人,看来还得从苻坚这里下手。
一日她刻意支走苏曼葳,然后倒了一杯她的苦丁茶给苻坚喝。苻坚只尝了一口便吐了出来,大叫道:“清河,你给朕喝的是何物,怎么这么苦?”清河公主掩嘴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这便是苏姐姐每日喝的茶,我也是尝了后这副模样,臣妾想让陛下也吃点苦!”“这么苦的东西,她天天拿来喝!”“说来也怪呢,我那日要尝,她还不让呢,我以为这茶一定稀罕,只得趁她不在时浅尝一口,结果苦得难以下咽。”“宫中怎么会有这么难喝的茶?”“陛下有所不知,这茶不是贡茶,是苏姐姐托孙太医从太医院带进来的药茶。”苻坚一听觉得大为蹊跷,宫中那么多好茶不饮,非要喝太医院的什么茶。于是宣自己的御医前来,将剩下的茶拿给御医查看,御医看后回禀道:“启禀陛下,此为苦丁茶,寒性极重,若女子常饮不易有孕。”苻坚一听什么都明白了。他紧咬牙关,阴沉地说道:“以后此物要严加看管,不可再流入宫中。”御医吓得赶紧应道,“诺。”
看着苻坚满面怒容,清河公主在旁边也吓得变了脸色,“苏姐姐她恐怕不知道此茶有这样的药效。”“你给我闭嘴!”苻坚一声怒吼,清河公主只得退到一旁,命落缨赶紧将剩下的茶叶丢掉。
苏曼葳跪在苻坚面前,他的雷霆之怒反倒让她觉得很平静,没想到自己不想生孩子会让苻坚发这么大的火,仿佛一只蝼蚁咬痛了一头大象。这让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慰。同时她感觉到苻坚很在乎自己的想法,她一口咬定不知道苦丁茶的药效。可是紧接着惩罚便来了,苻坚指责她妇德尽失,要她每日抄写《女训》十遍,否则不得吃饭就寝。
侍奉清河公主之余,苏曼葳还要抄写《女训》,清河公主心里有些愧疚,她本想着让皇上一怒之下疏远苏曼葳。没想到事得其反,让皇上变本加厉地在乎起了苏曼葳的言行。每天写好的十遍《女训》,苻坚都会像审阅奏章一样看得仔细,恨不能鸡蛋里挑出骨头来。好在苏曼葳习得一手漂亮的书法,让苻坚实在无可挑剔。清河公主决定再找机会让苻坚对苏曼葳心生厌恶。
一日清河公主看着苏曼葳写完最后一遍《女训》,拿过来一边欣赏一边叹道:“若不是罚写《女训》,妹妹还不知道姐姐除了绘画还能写一手漂亮的书法。”苏曼葳笑道:“我一边写一边感慨蔡邕对女儿的敦敦教诲,能有那样的父亲,文姬真是一个有福之人。”“后来还不是被掳去做了匈奴左贤王的妾,虽然最后归汉,半生流落在外,也算不得有福。”苏曼葳苦笑了一下,“可到底还是回去了,而我想必是要在此黄沙埋白骨了。”清河公主听了此话,记在心上,禀告了苻坚,“依臣妾看,陛下不该让苏姐姐抄写《女训》,这一写倒勾起了文姬归汉的思乡之情。”苻坚气乐了,“她想回晋国?”“言谈中她对文姬归汉心生羡慕,遗憾自己远离故土。”“那你说罚她什么?”“陛下无非是想让她更加规范女德,依臣妾看班昭著的《女诫》更为适合。”苻坚点点头。
也许是怀孕所致,清河公主变得多疑善妒。这让苏曼葳感到非常苦闷,她在宫中唯一信赖的人变成这个样子,她们之间的姐妹情谊此时脆弱得像一张纸,她唯有更加小心地侍奉清河公主。清河公主的妊娠反应强烈,时有呕吐。这让她的情绪更加不稳,消息传到了长乐宫,皇后指派了两名乐师到未央宫,宫女帮着抬来两架古筝,说五音对应五脏,五音疗疾,在清河公主心绪烦闷的时候可以听曲子来消解。
清河公主看了看落缨,又看了看苏曼葳,道:“皇后娘娘盛情难却,本宫就领了娘娘的好意。上次的瑶琴被皇上摔坏了,我一直心存余悸,幸而娘娘宽仁大度,没有计较。”“姐姐见多识广,你想听什么曲子,就命他们弹奏吧。”苏曼葳略皱了一下眉,“此时最宜奏欢快悠扬的音乐才有利于妹妹养胎。依奴婢看《阳春白雪》倒正合适。”
乐师听了,两人便操起古筝,两架古筝的乐音清脆悦耳传得很远,节奏轻快活泼,让人听了产生一种生气蓬勃,春意盎然的联想。未央宫上下都沉浸在美妙的乐声之中。一曲毕,两位乐师询问还要听什么。苏曼葳便又点了一曲《高山流水》,乐师尽情地弹奏,把人带进巍巍高山,汤汤流水的意象之中,每个人都听得十分着迷。曲终之时,苏曼葳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公主还要休息。”两位乐师听了便退下了。清河公主有些意犹未尽,“姐姐怎么不再多点几首呢?”“奴婢只觉得这乐声传得太远,怕惹得其他各宫妃嫔心怀不满,妹妹有孕在身,易成为众矢之的,行事还要低调些好。”清河公主听了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脸上表情玩味地看向落缨,“当初皇后娘娘的瑶琴若是兄长未替姐姐调试,完璧归赵,就不会发生皇上摔琴那样的事了。我和苏姐姐也不至于受到牵连。落缨你说是不是呢?”落缨咬了咬嘴唇,道:“若是完璧归赵,只怕结果更坏。”清河公主一听,立刻来了兴致,“你快说说是什么结果?”“依奴婢猜测,慕容氏兄妹三人在一起密谋,这个罪名更是担当不起。”苏曼葳和清河公主互相对视了一眼,清河公主一阵后怕,清河公主继续问道:“若是苏姐姐能够调弦呢?”落缨为了取得清河公主的信任,只得继续说道:“调弦之后一定会试弦弹奏,而这个时候皇上已经被安排要来到未央宫,那么苏曼葳款曲慕容兄妹,这场景很容易让皇上联想起她在晋国的身份,这样一来未必会龙颜大悦吧。”清河公主和苏曼葳不由得吓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皇后娘娘这么会做文章。再看看摆在几案上的那两架古筝,清河公主顿时恼羞成怒,可是又不能发作,只得说道:“这筝若是不听,拂了皇后娘娘的美意,若是听,又惹得各宫妃嫔不满。落缨,你说本宫该如何是好呢?”落缨也颇为难,“奴婢实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对策。”苏曼葳在一旁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怀有身孕的女人多是贪睡的,还是以此为由不听为好。”公主点了点头。清河公主内心一动,“姐姐你还是专心去抄写《女诫》吧,有落缨服侍就好了。那《女诫》可比《女训》长多了,还是本宫向皇上求情才准你每天只写一遍。”苏曼葳便赶紧退下了。
晚上苻坚过来探视清河公主,清河公主便找个了机会让落缨侍寝,落缨虽略有几分资色,并不十分动人,但贵在分外柔顺,苻坚亦欣然接受。落缨至此才有了第二次侍寝,内心自是非常感激清河公主。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清河公主顺利产下一个皇子,苻坚大喜,晋封清河公主为昭仪。苏曼葳一边侍奉月子,一边照料襁褓中的小皇子。每当抱着这个温软的婴儿,便不由自主想到自己的孩子。可是她却连见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虽然明知在长乐宫中,可是她知道,她就是去求皇后见上一面也是自取其辱。而清河公主,什么都不必争,一切都顺理成章地拥有。同人不同命,一想到此她便心如刀绞,苏曼葳好不容易熬到公主出了月子。而自己内心的不平在清河公主穿上那身昭仪礼服时彻底爆发。
这身鲜红的昭仪礼服,拖地三尺有余的裙尾,只为突显出女主人的雍容大气。清河公主本就美艳动人,这身礼服让她更加仪态万方,典雅华贵。因为清河公主的晋封,很多妃嫔都常来走动,带来各样补品和婴儿用品。未央宫一时变得非常热闹,清河公主沉浸在一派喜悦祥和之中,经常拿出妃嫔们送来的婴儿礼物让苏曼葳看。完全没有考虑到苏曼葳的心情。当苏曼葳提出要回长门宫时,清河公主非常吃惊。“我们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姐姐怎么还要回去?我们怎么不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妹妹此言差矣,是妹妹熬出了头,姐姐没有这个福气,看到你的孩子我就想到自己的孩子。也不知皇后待她如何,有没有像对我那样对待她?一想到此我就心痛难忍。住在这里的每一日都是折磨,还是让我离了这里,长门宫虽然生活清苦,但我的心尚能得一丝平静。妹妹就当是可怜我,也该让我回去。”清河公主沉吟了片刻,“你这样子急匆匆的回去,皇上还会以为本宫有过河拆桥之嫌。”“妹妹现在多的是为你锦上添花之人,我只是一介宫女,少了我毫无影响。”清河公主勉强笑了一下,“是吗?你太低估自己了。你想想皇上那口气出完了没有?你要去长门宫写《女诫》?你偷饮苦丁茶,他没有重罚你,还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以为你能一走了之吗?我劝你还是稍安勿躁,这是皇上的后宫,要清静也不是这么个躲法。”苏曼葳听了这话,觉得也有道理,只得继续忍耐。
一日趁清河公主和孩子都睡着了,苏曼葳一个人出来在回廊上轻轻吹起了埙。她还不怎么会吹,但是她喜欢这声音的低沉柔美,夜风习习,初春的气候乍暖还寒,执夜的宫人们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而她更加心灰意冷。苻坚闻声悄悄走近了,没有命宫人禀报,苏曼葳觉察到背后有人的时候也不知苻坚听她吹了多久,赶紧起身施礼,“陛下……”“朕循着埙声而来,看你吹得投入,就没打断你。”苏曼葳把头一低,“让陛下见笑了,实在吹不成调子,只是单单喜欢这音色。”“难得秦宫里还有你喜欢的东西。”苏曼葳听到这话,神色慌张,“奴婢近来读写《女诫》,深知自己与贤良淑德相去甚远,以后定当悔改,望陛下恕罪。”“怎么悔改?口是心非!”苏曼葳只好跪在苻坚的脚边,“奴婢愿侍奉陛下,再为陛下诞育子嗣。”为求自保,她竟然可以说谎都不用打草稿了。苻坚听了心中一动,用一只手把她搀了起来,“朕正要为慕容昭仪的小皇子赐一个名字,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苏曼葳没有想到苻坚会为这件事问自己,略沉吟了一下,“每个妃嫔都想像慕容昭仪那样为皇家开枝散叶,子嗣自然是越多越好,依奴婢的拙见,取这样意思的字讨个吉利。”苻坚听了点点头,拉过她的手,“我们一起挑个这样的字。”苏曼葳心中一紧,原来她在苻坚的心中并不是毫无价值。只是为什么他对自己这么凉薄,不肯给自己一个堂皇的位份,让自己在后宫中好过一点。
选来选去,最后苏曼葳推荐了一个“诜”字,虽有众多的意思,但她觉得这个字更表达了她的内心想法,“有言在先”,虽是金口玉言,说过的话也有不作数的时候,暗含了一种嘲讽。苻坚自然想不到这个意思上来。
慕容昭仪的孩子在百日那天赐封为中山公,但当得知自己孩子的名字是皇上和苏曼葳一起选定的,心中大为不悦,盯着诏书上的“诜”字许久,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慕容昭仪找了个机会,在谢恩的同时表达了这个意思,“依臣妾看,苏姐姐是在暗中为自己鸣不平,她为皇儿选的这个名字其实在暗中抱怨陛下对她是‘有言在先,言而无信。’”经她这么一提醒,苻坚越想越生气,他的信任被欺骗,甚至是戏弄。却又不好明着发作,只得暗中报复。
苻坚为苏曼葳能早日怀上龙胎命太医院特制了一种汤药,苏曼葳饮用了二日便开始觉得心律不齐,到第三日竟开始流鼻血,伴随着一阵阵的心血来潮,她感到此药一定有问题,找来了孙太医,请他看个究竟。孙太医查看了汤药的药渣,把过脉,只得如实回道:“药里加入了淫阳藿,此物补肾阳,去体寒,论用药是没有错,但是量加得过大,会造成情欲难安,思绪纷乱,断不可长期饮用。”苏曼葳心里知道,这一定是清河公主猜到了她的意思,转告了苻坚导致如此。清河公主自册封昭仪之后,对她不自觉地疏远了。自己按吩咐终日抄写《女诫》,日常起居皆是由落缨侍奉在侧,难免不生嫌隙。可是现在想这些已经太晚了,她得赶紧想办法自救。
她忍着药效的发作,填了一首《采桑子》:谁知飞雪离花恨,梦断红尘。无处寻根。一任西风送嫁人。飘零辗转情难枕,别怨深深。却怕承恩。玉暖还寒待此身。写好之后把它夹到抄写的《女诫》的纸张里,像往常一样命一个小太监呈给苻坚。
苻坚眼看着这两日的《女诫》写得大不如前,字体潦草飘忽,当看到这首《采桑子》的时候,苻坚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吩咐站在旁边的小太监,“宣苏曼葳到太极殿来。”“诺。”小太监急忙去未央宫传口谕。苏曼葳没想到苻坚这么快就要见她,她一路忐忑不安跟随着小太监再一次前往太极殿,这是她第二次在太极殿和苻坚见面,第一次的不欢而散还让她心有余悸。跪在书案的下面,苻坚把那首词在她面前吟诵了一遍,苏曼葳一阵脸红,只觉得心跳加剧,也不知是药力作用还是羞辱引起。
“朕欣赏你的文才,让你给朕的小皇子起个名字,你却趁机暗讽寡人未按之前说的晋封你!你辜负了朕的信任!”苏曼葳一咬牙,索性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奴婢卑微,百口莫辩。无论辜负圣恩与否都是一样的结局,任凭御座凋朱颜,黄沙埋白骨。”苻坚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到她身边,俯看着她伸手一用力扳起她的下巴,“好个御座凋朱颜!那么多《女诫》都白写了吗?今天朕就让你知道什么才叫御座凋朱颜!”说完一把扯下她的外裳,接着命令道:“脱下上裳,露出后背!”“陛下开恩!让奴婢回长门宫吧。”“你敢抗旨?朕要你脱!”苏曼葳横下心,没有动。苻坚看向侍立在旁的两个宫女,“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两个宫女闻言赶紧强制苏曼葳退去衣服,裸露了上半身,苏曼葳羞愤难当,哭道:“陛下,赐奴婢痛快一死,也好过每天喝那种慢性毒药!”苻坚正拿着毛笔调蘸朱砂,听到这话,冷笑了一声,“毒药?你喝苦丁茶的事,是孙太医的主意吧。”说完对一个太监道:“宣孙太医来,听说你最信任他的医术,今天新账旧账一起算。”
当孙太医来到太极殿,看见苏曼葳脸朝下被按倒在地,后背写着“御座凋朱颜”五个刺目的红字,而她的嘴已经被丝帕牢牢地堵上。孙太医一见不妙,吓得赶紧跪下请安。苻坚道:“你是她最信得过的太医,朕让你来是为了你们都长点记性!”孙太医额上顿时冒了汗珠,“陛下,微臣惶恐,此前若有诊治不当请陛下恕罪。”苻坚无声地冷笑了一下,“你曾用针炙之术使她难产时起死回生,朕现在要你再用针炙之术让她痛不欲生!这五个朱砂字出自她之口,用银针蘸朱砂刺在她的背上!”苏曼葳闻听狠命地挣扎要抬起头抗议,被两个宫女更用力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孙太医此时别无选择,不从命便是抗旨不遵,只得硬着头皮打开随身的药箱,取出银针,来到苏曼葳身边,说了一句“苏姑娘得罪了,微臣只能奉命行事。”说完一根银针便在那“御”字上刺了下去,苏曼葳痛得猛地抬头,她紧皱的双眉和鬓角的冷汗落进苻坚眼里,苻坚看了她一眼没有丝毫心疼,咬牙切齿道:“是你逼朕这么对你!”
第二针,第三针落下的时候,苏曼葳被堵得严实的嘴里还是痛得发出了呻吟,苻坚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坐回到书案前,继续批复奏章。没过多久,苏曼葳痛得昏了过去,苻坚命道:“拿凉水来泼醒!”宫女取来了一桶水倾倒在苏曼葳的头上,苏曼葳又慢慢睁开了眼睛。孙太医的后背也已经被汗水浸透,学医以来他头一遭做这种伤人之事,他修长的手指一边颤抖一边完成使命,他的恻隐之心随着一针一针地刺下,也在滴血。待到五个字都刺完,苏曼葳已经被水泼醒三次。在他终于收手,向苻坚禀明已完成刺字时,苏曼葳俯在地上看见苻坚的脚踱到了自己跟前,衣角的下摆垂在她的眼前,她已经没有力气抬头,苻坚俯下身取出了苏曼葳口中堵着的丝绢,用居高临下征服者的眼神看了看苏曼葳的脸。“传朕的口谕,后宫诸妃嫔皆至未央宫,让她们都看看这几个字以儆效尤!”说完拿过她的外裳用力一甩披在了她的背上,对两个太监吩咐道:“把她抬回未央宫!”
妃嫔们平日最喜欢看热闹,这次得到圣谕,都兴冲冲赶到未央宫,慕容昭仪身为一宫之主,只得一一寒暄,等人都到齐了,命落缨撩起帐幔,苏曼葳俯躺在床上,朱砂刺字的伤口红肿了起来,触目惊心,妃嫔们一片惊呼,啧啧有声,苏曼葳觉得耻辱的议论声如一阵阵海浪袭卷着自己,而她是条岸边搁浅的鱼,一下也动弹不得。
待妃嫔们走后,清河公主拿来了外敷药,亲自给她擦拭伤口,钻心的疼痛让苏曼葳紧紧咬着嘴唇。“妹妹一直有一事不明,据说姐姐原是晋国有名的艺伎,那么应该很懂得和男人周旋,怎么会和皇上闹到如此地步?”苏曼葳闻听强忍着痛苦,“这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结果吗?”清河公主停下手中的擦拭,“原来妹妹在姐姐眼中这样恶毒?”“你已经不是刚进宫时的清河公主!你爱上了苻坚!”“除了你,宫里的哪一个女人不爱他!”“你要分清爱的是他的权势还是他这个人!”“为什么要分清?有意义吗?即便燕国未亡,公主永远是一颗政治棋子,如今我尽了最大努力保全慕容一族的安危!苻坚统统都给了我!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爱苻坚!”苏曼葳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女人的友情总是这么脆弱,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清河公主继续说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所以不要再耍花样!给我皇儿起名字的机会你都要利用,如何保证你今后不会伤害到皇儿!”苏曼葳没有言语。清河公主继续说道:“你说我变了,你何尝没有变?可怜苻坚对你的心倒是一点都没有变!”说完这话她突然红了眼眶,躺在床上的苏曼葳和侍立在旁的落缨听到这句话,勾起了两人不同的思绪。清河公主按捺下情绪,继续给苏曼葳上完了药,此时两人近在咫尺,却觉得中间如阻隔了万水千山。
第二天一早苏曼葳不顾背上的伤口未愈,早早来到长乐宫门外给皇后请安。她此来的目的是想见一见苻宝,当皇后明白了她的来意,露出了一个轻视的笑容,“本宫还以为你一狠心把公主丢下就不管了呢,三年多竟未见一面。你还真是好有忍性!”苏曼葳跪在地上低头听着皇后的冷嘲热讽!她已作好了心理准备,无论如何要见孩子一面,所以皇后说什么她都并不在意。皇后摆足了盛气凌人的架势,“公主贪睡,等她醒了会来给本宫请安,你就在这儿等着吧。”但是并未让苏曼葳起身,同来给皇后请安的妃嫔因昨日见了她背上的伤,有些余心不忍,但是看皇后眼色行事的妃嫔们,没有一个敢出面为她求情。
就这样跪了一个多时辰,一个宫女领着一个娇美伶俐的小女孩儿给皇后娘娘施礼。苏曼葳断定这是苻宝,她急忙膝行过去拉住孩子的胳膊,小女孩儿吓得赶紧躲在奶母身后。“苻宝,让我抱抱你。”小公主怯生生地看着苏曼葳,一言不发。这时皇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宝公主,地上跪着的是你的生母,过去让她看看你。”苻宝闻听缓缓走到苏曼葳跟前,眼里的恐惧和嫌弃丝毫未减,苏曼葳一把将她搂过来,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苻宝被这突出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拼命挣扎,“放开我!放开我!”苏曼葳只得松了些力道,定定的看着苻宝那张稚嫩的小脸,眉目如画,一个美人坯子活脱脱现在眼前,她爱不释手。可是小公主已经无法再忍耐她的拥抱,用力一推挣脱了她的胳膊,重新奔回奶母的怀抱。
苏曼葳眼含热泪了了心愿,对皇后娘娘说道:“多谢皇后娘娘将苻宝视如己出,这样我就放心了。”皇后冷笑了一声,“你也太小人之心了,本宫岂会虐待皇上的子嗣。你放心吧,再过个十年,本宫会为她择一个好夫君,什么都用不着你操心。”“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对苻宝的养育奴婢感恩戴德,奴婢告退。”说完叩了一个头,未等皇后发话她便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出了长乐宫。
苏曼葳反常的举止引起了皇后的注意。悄声对身边一个宫女道:“你到未央宫去告诉我们的眼线盯紧了她,别回去寻了短见,反倒让皇上以为是本宫为难了她,这个黑锅可不能背。”宫女赶紧按吩咐去了。
苏曼葳去长乐宫看小公主的事在平静的后宫又一时传开了。三年多才见孩子一面,有的妃嫔说她心狠,有的说她忌惮皇后的威严。清河公主见她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赶紧上前问道:“你去长乐宫之前怎么不打个招呼,万一皇后为难你本宫也好在旁边策应。见到小公主了?”“她长的真可爱,将来必是个美人。”说完眼泪夺眶而出,“她那么怕我!不愿意在我怀里多呆一会儿,也不能怪她,自从生下来这三年多我才第一次抱她。我早该去看她的,哪怕在皇后那受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我恨,我没有办法原谅!当年生她时,以一命换一命,她是应该活着的,我在那个时候死了多好!”苏曼葳不像是说给清河公主听的,更像是喃喃自语。清河公主只当是她见孩子后受了点刺激没有太在意。
当苏曼葳上吊被人解救下来,清河公主才意识到这两天发生的事竟然断了苏曼葳求生的意愿。看着苏曼葳脖子上深深的勒痕,她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的确太过冷酷了。
待苏曼葳苏醒过来,她看见清河公主坐在床边,她开始明白劫数未尽,就算自杀也死不成。想到此,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在了枕头上。“姐姐你好傻!纵然是我不对,话说得重了些,可是也不至于轻生啊!是妹妹最近鬼迷心窍,听信了落缨的谗言!我这就打发她去做粗使杂役!”说完站起身,来到侍立在旁的落缨身边,扬手打了她一记耳光,“今后别再让本宫看到你!”
“做人要知白守黑,你不必为了我去得罪皇后的人,眼看着我活得还不如一个奴才,你救我干什么!”清河公主后悔道:“明知她是皇后的人,我却是非不辨,可见小人蛊惑之能!”苏曼葳拼尽全力虚弱地继续嘱咐道:“她亦是颗身不由己的棋子,如今虽然无用,但是打蛇不死,反遗其害,切莫轻易出手。”清河公主也有悔意,忙问:“姐姐,你说怎么办?”“你把她推上龙床,她才甘愿依附你。她没有了你,得不到皇上的宠爱,若回不到皇后身边,她必恨极了你。今后多加小心为要。”清河公主闻听心下一横,顿起杀心。这时宫人未来得及禀报,苻坚已怒气冲冲进来,不容分说把苏曼葳从床上拽了起来,然后狠狠掐住她的脖子,“朕没让你死,你敢自己了断?想死没那么容易!”苏曼葳刚刚缓过气来,经这一掐,根本无力挣扎直翻白眼。清河公主赶紧跪下哀求道:“姐姐也是一时糊涂,望陛下恕罪。看在她为陛下诞下公主的份上,饶了她吧。”就在苏曼葳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苻坚才恢复了理智松开了手。“朕就是太纵容她,以至她任性妄为!”说完又怒视着歪倒在床上的苏曼葳,“从明天起每天罚跪两个时辰!派人严加看守,不得有误!”“诺。”苻坚甩袖愤然离去。
清河公主赶紧站起身扶苏曼葳再次躺好。苏曼葳仿佛是一株被狂风暴雨袭击过的小草,已经说不出话了。清河公主忙对身边一个小太监说道:“快去请孙太医!”苏曼葳一把抓住了清河公主的胳膊,勉强挣扎道:“别去!我不想再看见他!”清河公主只得又叫住了那个要出去的小太监。
后来清河公主才从其他宫女口中得知是孙太医在她背上刺的字。被最信任的人伤害是多么痛的一件事,她也只能感慨苻坚的手段太毒辣了。
第二天罚跪,苏曼葳跪了一个时辰便支撑不住了。清河公主向苻坚派来的小太监求情,赏了一点贵重之物,小太监终于答应可以在苏曼葳腿下垫上软垫。清河公主拿来了软垫,俯身要给她垫上。苏曼葳哀凄地看着清河公主,“我已经站不起来了!”清河公主忙命两个宫女架起苏曼葳的两只胳膊,在膝盖抬起的瞬间把软垫放在了她的膝盖下面。“姐姐的身子怎能经得起这样的折磨。就是铁打的也受不了啊。还是赶紧向皇上认个错,唇亡齿寒,看你这样子我于心何忍。”“我何错之有?”“你对皇上无情就是你的错!”一句话堵住了苏曼葳的嘴,她只得闭上了眼睛。清河公主继续说道:“一个攻城掠地,握有生杀大权的帝王,却得不到一个女人的真心,那么你俨然就成了他的敌人,他的征服之心会让你生不如死!”
苏曼葳仰起了头,想止住蓄在眼里的泪。两个时辰未到,她还是晕倒了。身体透支了太多能量,伴随着巨大的耻辱和刺激,她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可是当她慢慢睁开眼,却看见苻坚和清河公主都守在床边。清河公主看她醒了,立刻上前握住她的手说道:“姐姐,刚才太医说你有喜了!”苏曼葳的脑袋嗡了一声,心里立刻想到苻坚只不过是用另一种方法来要她的命。她背上刺字,痛得眼冒金星,苻坚照常批阅奏章,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而她还要十月怀胎,再冒生气危险给他生孩子。想到此,苏曼葳把被子掩住嘴转过身呜咽起来。苻坚看她这副模样,脸面上非常挂不住,只得起身道:“命御膳房每日加餐,什么新鲜做什么。”转过身对清河公主道:“清河,这里就交给你了。”“陛下放心,姐姐的胃口我最了解。”苻坚点了一下头,就带着贴身的小太监出去了。
清河公主施礼恭送苻坚,直到他们走远了,才站起身来到苏曼葳床前,苏曼葳的哭声因极端压抑而让人听了更加心塞。“姐姐,这个孩子来的正是时候,这宫里委屈的女人多的是。姐姐你不要想不开,现在她们只怕嫉妒你还来不及呢!快别哭了,动了胎气,皇上怪罪下来妹妹也担待不起。有了这个孩子,一切都有了转机,姐姐要往宽处想!”苏曼葳勉强止住了哭,“能生不能养,你让我怎么往宽处想!”说完放声大哭。清河公主皱紧了眉头,“姐姐,此一时彼一时,好歹妹妹现在是昭仪,等孩子生下来,到时求皇上把孩子交由妹妹抚养,近水楼台,那与姐姐抚养又有什么区别?”苏曼葳听了,渐渐止了哭,哽咽道:“是我想太多了,也许根本就生不下来,到时一了百了。”“姐姐尽说胡话,头胎虽然生的艰难到底还是挺过去了,二胎就没有那么凶险了,无论如何保重身子,千万不能再伤心动气了。”“如果我一直在长门宫,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说完又开始泪如雨下。“姐姐,当时妹妹身边没有可以信赖的人,不求助姐姐帮我,还能有谁真心照拂我?再者皇上也不想让你在长门宫呆一辈子,你在冷宫中未有任何苦恼,何尝不是他的恩情,你要跟皇上怄一辈子气吗?他的耐心是有限的,姐姐你吃这些苦有什么意义吗?”苏曼葳紧咬着嘴唇,一字一顿,“我只是恨,我怀胎十月,他最后连活着的机会都不给我!”“妹妹知道姐姐心里不平,可这也在情理之中,妹妹生在帝王家,了解他们的心性,后宫之中最廉价的就是女人的身体。”苏曼葳听到此,两只手把丝绸被面扯得变了形。清河公主赶紧抓住她的手,“姐姐,都是妹妹不好,又提这些不开心的,看在妹妹的面子上,别再计较以前的事了。就拿我来说吧,刚进宫的时候,因为我和弟弟皮肤白,被人称作白奴。你能想到我们的耻辱吗?当时我和弟弟的恨一点也不比你少,可是我们都忍了下来,你看现在,弟弟外放做了平阳太守,我也算熬出头,晋封了二品昭仪。姐姐你要往前看,只当是妹妹求你了。”苏曼葳的眼泪还在往下掉,抽泣着,突然又呵呵笑了,“为什么上天要这么惩罚我,我从来没有害过人!”“姐姐说什么傻话,这是宫里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只有生下孩子才能一雪前耻!”“北方的冬天太赤裸了,上天降雪覆盖她的羞耻,这就是雪耻吧。”清河公主愣怔地看了看苏曼葳,她觉得再说什么都是枉然,心病还需心药医。
她只得向苻坚陈述了苏曼葳的状况,“陛下,苏姐姐的心事重,她的心结如果解不开,很难养胎的。这两日刺字,罚跪,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支撑不住了,现在说话都有些不正常了,臣妾怕是难以保住这个孩子。”苻坚把手上的奏折一摔,“朕知道她的心结是什么!可是她有没有想过朕的心结?她宁愿在冷宫里住上一辈子都不愿回来侍奉朕,她就是个没有心肝的女人!”清河公主见苻坚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两只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清河公主心里一沉,她终于知道苏曼葳是苻坚心里一根拔不掉的刺,他有多在乎就有多痛。而她看似得宠,其实只是因为苏曼葳没有争宠。她若争宠,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想到此,她只得跪下求道:“陛下开恩,恕臣妾无能。”
苏曼葳开始夜不能寐,清河公主不得不派人时刻守在床前,怕她再想不开做什么傻事。直到有一天,清河公主激动地握着苏曼葳的手,道:“姐姐,前方战事传来捷报,秦国这次出兵一举攻下了凉国,哥哥立了战功,升为尚书,以后可以在朝内为官了。”苏曼葳听了微微一笑,“你们慕容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和腹中的这个孩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姐姐,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传到皇上耳朵里,又是一笔账要算。”“他就是虎视眈眈盯着我的肚子,到时恨不得挖心掏肝把孩子拿走。我就是在等死,也许我还能再活七八个月,甚至还不到……”清河公主见她又开始胡言乱语,自己实在无能为力。她了解苻坚多么要面子,她夹在中间实在为难。
她没有想到苻坚为了安抚苏曼葳,在将士们凯旋而归的同时,册封苏曼葳为张夫人,诏书上写明张氏为凉国皇室宗亲。苏曼葳摇身一变,成了一品夫人。”后宫哗然。苏曼葳跪在地上从杨公公手中接过圣旨,她看着张夫人三个字,百感交集,喜的是她终于熬出了头,有了位份。悲的是苻坚依然嫌弃她的出身,竟将她改头换面,让她在史官的笔下有一个体面的出处。多么虚伪的男人啊,宁愿自欺欺人,也不愿接受她的真实。
宫中妃嫔碍于她的地位,纷纷前来祝贺,一时间未央宫再次热闹起来。苏曼葳早已厌倦这些人虚伪的嘴脸。她知道这一切都归功于腹中的孩子,所以她难以释怀。与其和这些妃嫔强颜欢笑,不如一个人清静。清河公主少不得在这个时候出面替她周旋,更有人故意挑拨道:“未央宫真是个风水宝地,张夫人双喜临门。作为未央宫的新主人,怎么也得赏我们点什么,沾个喜气啊!”清河公主听了心里大为不悦,表面上去讨苏曼葳的主意,“姐姐,每个人都带了礼物来,我们也要赏赐一些才好。还请姐姐帮着定夺。”苏曼葳冷笑一声,“我一听到张夫人这三个字就刺耳,赏她们点吃食,堵住她们的嘴。”“宫里的饮食妃嫔们早就习以为常,实在没有什么稀罕之物,怎么拿得出手呢。”苏曼葳沉吟了一下,“把鸡翅裹敷面粉,入油锅炸到外焦里嫩即可。”“这道菜叫什么名字啊?”“啃得鸡。”清河公主便如实吩咐下去,没想到众妃嫔吃得赞不绝口。清河公主只得暗自感慨难怪苻坚放不下苏曼葳。而苏曼葳则暗自好笑了一阵,穿越了一千多年,耍了个小聪明取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那么她以后要以张夫人的身份脱胎换骨吗?至少苻坚已经为她量身订作了一个新的开始。
按规矩妃子晋封后要向皇上谢恩,苏曼葳便提笔把唐朝孟郊的七言绝句《登科后》写了下来: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恩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苻坚看过后,满意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