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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阑干万里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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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禁足的苏曼葳终于解禁了,她再次看见苻坚,乘着凯旋而归的豪情,仪容甚伟 ,貂袭耀目,而苻坚的目光却已经略过了她,只看向身边两个粉雕玉琢的美人。
苻坚把燕国皇族中的慕容冲和清河公主带进了秦国后宫,此举不仅引了朝廷大臣的反对,连民间也流传着“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的民谣。然而面对着倾国倾城的美色,苻坚对一切反对的声音置若罔闻,固执地继续宠幸着兄妹两人。
并且把慕容冲几乎时刻带在身边,形影不离。清河公主被皇后安排在了未央宫。苻坚只淡然地看了看苏曼葳,对她说了句:“清河公主初来秦国,以后你尽心侍奉在她跟前,朕对你可以既往不咎。”苏曼葳轻轻应了声“诺。”他们的感情仿佛也从此划上了休止符。
苏曼葳不知该如何解读苻坚。作为一个女子,在感情上她输给了一个男人,这个人就是慕容冲。但当慕容冲第一次向她走过来时,苏曼葳只打量了一下,便觉目眩神迷,似有一层光彩照过来。这可真称得上古今少有的美男子。有一股清气,晕在眉梢眼角里头。即便是再出色的画师,也画不出这样的神情眉目。看上去大概十一二岁的模样,已生得玉貌如神,夜色难掩其光华。慕容冲惊心动魄的美如醍醐灌顶,苏曼葳忽然理解了苻坚,这个美少年其实是苻坚的一个劫,对美色的沉沦使他在劫难逃。苻坚的薄情让她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即便知道他的结局也心如止水。
但是当她看到清河公主的时候,她的同情心转向了这个才十四岁的小女孩,人如其名,一双眼睛如清波流转,轻轻一笑,朱唇微绽,更是摄人心魄,小小年纪生得美艳不可方物。哪知有朝一日美貌竟成她的负累,如今在苻坚面前不得不婉转承欢,背后以泪洗面。苏曼葳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如果是生在一千七百多年后的现代社会,她还只是个未谙人事的中学生啊。
苏曼葳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侍女,就拿最简单的梳头来讲,古人爱护头发,除非遇到双亲的丧事,才会剪下一点。其爱护程度等同于生命。而女人的头发更是美貌的一部分,清河公主的秀发乌黑亮丽,如一匹黑色锦缎垂在眼前,她拿着梳子不知该如何梳理才算妥贴,她小心翼翼地梳理,遇到有些打结的地方,用力也不是,不用力又梳不通,真是左右为难。落缨在一旁看她笨拙的模样,走过来说道:“还是我来吧。估计你也就只会侍奉男人!”说完夺过她手中的梳子,开始有条不紊地给清河公主梳头。清河公主坐着面对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和站在身后的苏曼葳和落缨,叹惜道:“要是我的贴身侍女在身边,就不会这样了。”落缨笑道,“公主对我们的侍奉有何不满尽管打得骂得,奴婢们一定记住公主的教诲。”“我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国破家亡的俘虏,你们能善待我一日,我便感激一日。刚才念及曾经的侍女,只不过是触景生情罢了。”落缨继续劝道:“公主不必如此伤感,以后多去皇后宫中走动,皇后最是宅心仁厚,定会万分疼惜公主,把公主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的。”公主听了,不禁红了眼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落缨赶紧巧笑嫣然,“奴婢名叫落缨。”苏曼葳在一旁十分看不惯她这副谄媚的嘴脸,可又无从插手。正在这时,两个宫女端来了一个果盘,里面是些金黄色的蜜桔。宫女施礼后,启禀道:“奉皇后娘娘旨意,赐今年新贡的蜜橘给清河公主尝鲜!”清河公主赶紧站起身来,命苏曼葳接过果盘,道:“多谢娘娘的赏赐,我一会儿便去长乐宫请安。”待长乐宫的两个宫女走后,清河公主命落缨给自己简单梳了个发髻,便着上狐裘外氅,由苏曼葳和落缨陪同着去长乐宫请安。
长乐宫里香烟袅袅,一进去便沁人心脾。清河公主向皇后施大礼参拜。皇后赶紧命人搀扶起来,又命人赐了一个坐榻。清河公主虽是亡国之君的妹妹,不管怎样都是皇族。皇后待她比当初对待苏曼葳亲切和蔼许多。一边命人赐茶,一边含笑打量着清河公主,“我看公主面善,和本宫投缘的很,要不是陛下喜欢,本宫都想让你做太子妃了。”清河公主含羞低头不语。皇后继续道:“你既已身在秦宫,就不要多想。身为女子,无论贵为皇室宗亲,还是普通庶民,终究是要嫁人的。而你能侍奉大秦天王,也是你的造化。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本宫不会亏待你的。”清河公主在坐榻上俯身施礼,“多谢皇后娘娘恩典。”皇后一使眼色,宫女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镶满珍珠的精美盒子呈到清河公主面前,皇后笑道:“本宫知道你在燕国贵为公主,什么也不缺,可是长安之行,想必仓促间也未必会带这些身外之物,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清河公主只略扫了一眼那个盒子,盒子里满是珠宝首饰,公主郑重地再次深施一礼,“清河多谢皇后娘娘赏赐,清河孑然一身,无以为报,只希望能经常侍奉在娘娘左右,得以屏息瞻仰娘娘母仪天下之风。”皇后听了无声一笑,“公主就是公主,哪像那些下贱奴婢,一心只想着巴结皇上。”说完不屑地扫了一眼跪在清河公主身后的苏曼葳。苏曼葳不知道皇后对清河公主的友善存有几分真心,但是对自己的蔑视却是千真万确,那是一种出自骨子里无从更改的轻慢之心。
回到未央宫,清河公主对苏曼葳和落缨道:“皇后娘娘赏赐的这些珠宝,你们挑喜欢的,仅管拿去。我在宫中,用不上这些的。”落缨笑道:“公主不能为了赏赐奴婢,薄待了自己,您的头面上总还要装饰一下的,不然别的妃嫔们珠光宝器,公主岂不显得太素净了!”公主淡然一笑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苏曼葳在旁听到公主这么说,心想这清河公主还是个不俗的人,难得小小年纪有此眼界,看来慕容皇室的确不可小觑。于是赶紧附和公主道:“公主天生丽质,这些人工雕琢的器物怎么与公主相匹配!”落缨反唇相讥,“你的意思是皇后娘娘的赏赐俗不可耐?”“这话我可没说!”公主看她二人唇枪舌剑,赶紧制止道:“在我跟前你们岂能这样无礼!”苏曼葳赶紧低下了头,落缨替皇后气不过,狠狠瞪了一眼苏曼葳。公主已看出二人素日不和,便对落缨道:“妹妹心灵手巧,梳的发髻样式简单又端庄,论理你服侍得好,我也要赏赐你的,说着便把那宝盒拿到落缨面前,让落缨挑选,落缨先是推辞不肯。清河公主皱眉道:“落缨,你要是不肯收我的赏赐,便是眼中没有我这个主人了,以后怎好再叫你服侍我?”落缨听了,赶紧顺势挑了几个自己中意的首饰,再三谢恩。公主又让苏曼葳挑选,苏曼葳施礼道:“奴婢侍奉不周,岂能再要公主这么贵重的赏赐,公主不嫌弃奴婢,就是曼葳的福气了。公主若看得起奴婢,请赏赐二个蜜橘给奴婢,奴婢就心满意足了。”公主一听绽开笑颜,“我倒忘了皇后娘娘赏的蜜橘,你们每人都来尝尝鲜!”说着拿起果盘递到苏曼葳和落缨面前。
苏曼葳这次没有客气,拿了两个较大的金黄蜜橘在手中,说道:“江南为橘,江北为枳,不知这蜜橘是否像说的那样甜呢?”清河公主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话里有玄机。正在这时,她的弟弟慕容冲从外面回来了,只见这个美少年身穿紫貂裘,头戴金冠,目光眉彩有凌云之气,举止大雅,气象不凡。难以想像这样的人儿在苻坚面前如何委曲求全,榻上承欢。这种扭曲说是凤凰涅槃也不为过了。清河公主脱口而出,“凤凰,你来得正好,尝尝皇后娘娘赏赐的蜜橘。”苏曼葳吃了一惊,后来经清河公主解释才得知慕容冲小字凤凰,这正和了她的臆想,不禁又徒生了几分感慨。慕容冲来到清河公主面前,“姐姐,我在外间听说七天之后是皇上的寿辰,人人都在忙着准备贺礼,我们也要有所准备才好。”清河公主一听,皱了一下眉,道:“竟未有人向我提及此事。你我二人吃穿用度全都有赖皇上赏赐,我们能拿出什么像样的寿礼呢?”二人一时犯了愁。
苏曼葳见状,心中一动,上前说道:“奴婢倒有一个想法,不知能否成行。”慕容冲看向她道:“你快说!”苏曼葳被慕容冲斩钉截铁的语气惊到了,心想此人平日在苻坚面前温言软语,原来脾性如此暴躁。苏曼葳婉尔一笑,“此法若想给皇上一个惊喜,就不能被外人所知。”说着眼睛看了一下落缨。清河公主道:“落缨也不是外人,你但说无防。”苏曼葳只得说道:“我需要十尺白绢,薄木板若干。”“好,落缨,你速去办理。”落缨只得领命出去。苏曼葳见状,立即开始剥橘子,用橘子皮拼出了几个字让清河公主看,清河公主定睛一看,只见四个字:小心皇后。清河公主看完仔细打量起苏曼葳,苏曼葳立刻把橘子皮拨乱成一团,她的动作引起了清河公主的警觉。苏曼葳心想,不能让皇后把清河公主拉拢过去,否则自己将丧失最后的依靠。她赶紧补充道:“奴婢会竭尽全力为公主筹划皇上的寿礼,请公主给我三天时间,完全不被任何人打扰。寿礼完成之时,公主便知奴婢的一片心意。”清河公主点头应允。
三天之后,苏曼葳把白绢呈给清河公主,公主徐徐展开,竟是一幅连绵的风景画,有小桥流水,有竹林花木,亭台轩榭,江南景致在这十尺白绢上款款呈现。清河公主惊喜之余,抬头看了看苏曼葳,“没想道你竟工于绘画,你绝不是一般的婢女。快说说这份寿礼的意义?”苏曼葳回道:“这绢画实际上是一幅背景图,而人物穿梭其间,演绎一出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才是出彩的地方。”说着拿出她用薄木板制作成的类似皮影戏中的人物。四肢和躯干皆用麻绳牵引相连。她一招一势演示给清河公主如何摆弄。清河公主几乎惊叫,“真是太有趣了。你是怎么想到的!我敢打赌这份寿礼皇上一定喜欢!”苏曼葳笑道:“公主,这是一个在晋国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一个男人叫梁山伯,他爱上了女扮男装的祝英台……”清河公主听苏曼葳娓娓道来梁祝的爱情故事,听完之后激动得握住苏曼葳的手,“谢谢你曼葳,你可帮了我的大忙。”苏曼葳望着公主,“只要公主信任奴婢,奴婢以后尽全力侍奉公主殿下。”公主由衷地说道:“从这份寿礼我已看出你花了多少心思。以后你叫我清河妹妹就好了,不必叫我公主。我早已不是什么公主了,今后你我二人姐妹相称,互相照拂。”苏曼葳道:“我能有这样的妹妹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那么清河妹妹是想演梁山伯还是祝英台呢?”公主想了想,说:“还是祝英台比较适合我。”苏曼葳道:“我也这么觉得,那么就由公主的令弟来扮梁山伯。”公主略一沉吟,“凤凰整日陪在皇上身边,哪有时间做这个,倒不如你我二人来演,反倒有利于保守秘密。于是清河公主经常和苏曼葳独处排演剧情。如此一来,苏曼葳和清河公主走得非常近,落缨被公主无形中疏远了。她本是侍奉苏曼葳的,只因苏曼葳已经失宠,皇后便让她顺便监视清河公主,可现在的局面却让她陷入被动了。她赶紧把这一情况禀报了皇后,皇后无奈地叹道:“以前的后宫哪用我费心,自从来了苏曼葳,后宫就开始不得安宁,好不容易皇上专宠她的势头过了。这又来了‘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这未央宫被她们搅得乌烟瘴气。本宫怎忍心看皇上因此事被世人诟病,奈何皇上被这两个尤物迷了心窍,群臣的谏言完全不予理会。你说苏曼葳独得清河公主的信任,依本宫看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落缨不服气地道:“苏曼葳一个失宠的宫女,还能有什么本事,我看那清河公主倒是个极有分寸的。”皇后冷笑了一声,“以后她的分寸都要掌握在本宫的手里,你听明白了吗?”落缨赶紧应了一声:“诺。”
苏曼葳了解苻坚的禀性,知道这件生日贺礼既能让众人耳目一新,也暗合苻坚的内心情趣。果不其然,生日家宴在皇后的长乐宫中举行,只见满堂灯彩,照耀辉煌。妃嫔们尽其所能如八仙过海,使劲浑身解数想博得皇上的好感。苏曼葳看到妃嫔们皆盛妆出席宴会,有身份的妃子则是长裙曳地,大袖翩翩。清河公主也精心装扮了一番,犹如清水芙蓉,娇美动人。清河公主看着苏曼葳,“你也略施脂粉才好,这样素净,倒不像来贺寿了。”苏曼葳苦笑道:“奴婢不施脂粉还背负一身骂名,若施粉黛,只怕辱了公主您的耳目。”公主一脸疑惑,“怎么会这样?”落缨在旁边忍不住讥笑,“难得还有点自知之明。”苏曼葳正色道:“虽说都是奴婢,我奉皇命侍奉公主,皇后命你侍奉我,即便你想另攀公主的高枝,也大可不必踩着我的头向上爬。”公主听了已明白了端倪,对落缨道:“你既是侍奉她的人,怎么时时与她针锋相对?再这样下去,我便回了皇上,让你回到皇后身边侍奉吧。”落缨自知因为苏曼葳的缘故她已难得有机会接近清河公主,为了不负皇后的使命,只得住口。
进入长乐宫,清河公主作为未央宫的女主人,带头向皇上,皇后施了大礼。苻坚连忙命她们平身赐座。表面看上去一片喜庆祥合,宫廷乐师开始奏乐,妃嫔们纷纷向皇上敬酒,献寿礼。清河公主在苏曼葳的示意下,最后一个献礼。苻坚已经等不及她的礼物,众人也都想看看清河公主搞什么名堂。只见她和苏曼葳缓缓拿出一匹绢,打开之后竟是一幅水墨相连的江南风景。待到她们拿出梁祝里的人物造型开始上演时,众人才恍然大悟。苻坚整个过程都是面带微笑的,他欣喜地看着清河公主和苏曼葳的联袂表演。随着剧情的起伏,投坟,画蝶,所有在场之人的情绪都被她们二人精彩的演说吸引,各个兴味盎然。直到结束,苻坚还意犹味尽,他拍掌赞叹,“想不到啊,我的寿礼会这样别出心裁。你们给了朕一个惊喜,朕也绝不会辜负了你们。说完命杨公公赏赐未央宫上上下下所有人,犹其清河公主,苻坚命人为她量身定做一套礼服,“朕还未晋封你,按品级,你还不能穿正式的礼服,但今晚你让朕开了眼界,‘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清河,你没有辜负圣心,朕岂能负了你!”说完看了看坐在身边的皇后,皇后笑得有些骄矜。清河公主赶紧深施一礼,“多谢陛下恩典,清河承蒙圣上垂怜,能使龙颜和悦,是清河最大的心愿。但这次的寿礼,清河不敢擅自居功,这绢画和剧中人物,以及台词均是出自苏曼葳的手笔,清河若一人独享陛下的盛赞,岂能心安。望陛下给予苏曼葳相应的赏赐。”苻坚一听,笑容僵在了脸上,看向跪在清河公主身后的苏曼葳,“这些都是你做的?”苏曼葳低头回道:“启禀陛下,奴婢不才,在大雅之堂献丑,望陛下恕罪。”苻坚又看了看还未收起的绢画,“果然是江南名妓,名不虚传,朕竟小看了你!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苏曼葳听到这样的问话,只觉得再一次被羞辱,只得回道:“奴婢侍奉公主,为公主效劳,制作寿礼皆是份内之事,从未想得到任何赏赐。”苻坚没想到苏曼葳竟这般不领情,脸上有些挂不住,皇后这时赶紧打圆场,“后宫之中,最好的赏赐莫过于皇上的宠爱。依本宫看,让她侍寝就是最好的赏赐了! ”
苻坚和苏曼葳都一惊,没想到皇后会说出这样的话。皇上命人呈上那十尺长的白绢幕景,用心看了看其中的景物,还有木板制成的剧中人物造型,眉目衣饰皆用绘画颜色点缀,每个都充满了灵性,苻坚的心开始柔软了,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苏曼葳,“难得你为朕的寿礼花了这么多心思。朕本以为已经很了解你,没想到你又给朕一个惊喜,不知道你还藏有多少朕不知道的秘密。”苏曼葳赶紧磕头,“奴婢岂敢有欺君之罪,只是没有机会让陛下了解。”苻坚听了略点了一下头,吩咐道:“今夜月凉如水,宴席散后你陪朕一同赏月吧。”“诺”。
苏曼葳靠献寿礼获得复宠的机会,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只有皇后很满意这样的结果。身边的侍女忍不住问皇后,“娘娘这样安排有何用意?”皇后微微一笑,“没听过贝蚌相争,渔翁得利吗?我倒要看看清河公主和苏曼葳还能相安无事到几时?”贴身侍女听了,叹道:“还是娘娘高见。她二人怕是和睦的日子也不多了。”皇后看了一眼侍女,“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怕是比她们二人演的‘梁祝’还好看呢!”侍女闻听掩口窃笑。
苏曼葳与苻坚的一夜过得并不轻松。她尽力隐藏不满的情绪,在苻坚身边她很难迎合这个男人的欲望,苻坚只当她是害羞,并未在意她的态度。苏曼葳只在内心感慨,这个在床上床下判若两人的男人,究竟对她有情还是无情?即便身体交融,她的心却如同隔了十万八千里,她根本不敢看苻坚的眼睛,怕泄露了内心的秘密,她一闭上眼睛,就想起谢安,想起桓温。这两个男人,如今在她心里反复交替出现,像微微萤火照亮一点希望之光,捕捉记忆里温暖的细节让她得以在秦国后宫支撑着自己。面前这个男人,苻坚,统一北方的帝王,她仰视他的权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爱上他了。苻坚不知是不是过于兴奋,很快便结束了,看她皱着双眉,问道:“你怎么了?”“奴婢姿陋体嬴,深怕侍奉不好陛下。”苻坚将苏曼葳抱在怀中,贴着自己的胸膛,“朕就喜欢你的娇弱,江南女子与生俱来的纤秀柔媚,是关中女子不具备的。更何况你是集万千精粹于一身的女子。”苏曼葳闻听心里一沉,说到底在苻坚眼里自己依然不过是一个艺妓而已。她的眼泪忍不住从眼角落了下来,苻坚赶忙问道:“你哭什么?”“在陛下眼中,奴婢只是蒲柳之质,清河公主金枝玉叶,纵有多少才华不过是过眼云烟!”苻坚不禁有些愠怒,“你此话何意,有话直说!”苏曼葳含泪道:“奴婢有幸侍奉陛下,取悦陛下一时,足为一生最大的福报。奴婢恳请陛下准许奴婢出家为尼,从此在佛前为陛下诵经祈福,也不枉陛下垂怜一场。”苻坚闻听豁然坐起,“唯有皇帝过逝,宫妃才得以出宫。你是想诅咒朕早点撒手人寰吗?”苏曼葳赶紧下床跪倒在床前,“陛下圣明,苏曼葳一介庶民,在后宫之中每行一步如履薄冰,奴婢愚钝至极,既不会八面玲珑,又无能左右逢缘,实在是度日如年,若陛下心疼奴婢,就成全奴婢的心愿吧!”
苻坚站起身,挽起苏曼葳的胳膊,“朕知道这些日子你受了些委屈,可是朕说过,你若为朕诞下龙裔,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母凭子贵,曼葳只怕没这个福分。”苻坚将她用力揽进怀中,“朕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因为朕是天子。”苏曼葳只得就势掩了口,险些又批逆龙鳞,惹下无妄之灾。她开始怀疑苻坚是什么星座的,是否和自己对冲,她在心里根据苻坚的阴历生辰仔细盘算了一下他的阳历生日,竟然是天蝎座,她的心凉了大半。自己的星座与天蝎座完全是对冲的。性格往好里说是互补,往坏里说就是没有共同特点。难怪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想到此真为自己刚才的言行捏了一把汗。由此想到天庭对她的惩罚也太过残酷,遇到的人为什么都是登峰造极的人中龙凤,却没有一个人能将她好好珍惜。世间凡俗的情爱看似触手可及,实则离她是那么遥不可及。
她的思绪开了小差,苻坚看着她出神,微翕的嘴唇像罪恶的玫瑰花瓣一样,无声地诱惑着,却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苻坚一时怒火和□□一起涌上心头,宛如一头饥渴的野兽再次将她扑倒,他的凌厉之气在眼中流转,苏曼葳只与他对视了一眼,便转头看向别处。她无法招架那双眼里太过挚热的情欲。面对苻坚的予取予求,她安静从容,只知道此时此刻这个男人的欲望是真实的,她只能用微笑去面对他的凉薄,面对早已预知的曲终人散。
为皇帝侍寝是后宫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苻坚终究没有谢安的半点风雅,更无桓温的一点豪情。她甚至害怕怀上他的孩子,这个胸怀天下,唯独藐视自己的男人,让她如何甘愿为他生儿育女,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权,她也不愿再去攀附。可是如何才能在这后宫之中求得安稳,苏曼葳的矛盾,纠结在苻坚的眼中越来越清晰,他亦开始恨这个女人,他的身体进而变成了进攻的武器,开始疯狂贪婪地夺取她的意识。这一夜,她被无尽掠夺。
苏曼葳回到未央宫,清河公主已经梳洗已毕。看到苏曼葳,忙起身迎上前,亲切叫道:“姐姐,可曾用过早膳?若还未用,我们一同进膳。”苏曼葳几乎一夜未眠,疲倦地支撑着几乎摇晃的身体,“请公主原谅奴婢,昨夜侍寝事出突然,出乎曼葳的预料……”清河公主忙笑道:“姐姐以为我会小肚鸡肠计较皇上召谁侍寝?实不相瞒,我们姐弟二人在秦宫中忍辱负重,全为了慕容氏族能够长治久安。我何曾有心争宠。”苏曼葳仍不无担忧,谨慎地看着清河公主,“公主胸襟气度自不是一般小女子可比,只是昨日皇后这般有意安排,只怕别有用心。”公主拉过苏曼葳的手,“这我已经料想到了。想我在燕国时,皇兄后宫中的妃嫔争斗之事我时常有所耳闻,此番情景早已了然于胸。只是当初的耳濡目染,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轮到自己。姐姐昨日侍寝,是可喜可贺之事。怎么不见姐姐有半点喜色,一脸忧戚是何缘故?”苏曼葳这才意识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勉强掩饰道:“我只是一时思念晋国。”“你到底还比我强些,燕国已不复存在,我已是亡国之奴了。”说罢潸然泪下,说话间外面有宫人禀报,大内总管杨公公带着一群宫人来到了未央宫,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宫女双手捧着一只狭长的漆木盒子,杨公公满面堆笑,“老奴给公主道喜了,皇后娘娘命宫人连夜将礼服赶制出来,请公主试穿一下,册封诏书不日即将拟好。”公主赶紧陪笑,“辛苦公公如此劳心,快给公公奉茶。”苏曼葳正欲转身取茶,杨公公阻止道:“老奴还有要务在身,只把礼服送到,看公主穿上合身便可回去给皇后娘娘复命。”公主只好命苏曼葳取过礼服,两人来到卧室里把礼服换好,再度出来,众人皆眼前一亮,目光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和艳羡。杨公公满意地笑道:“公主真是国色天香,再配上这身礼服更是倾国倾城。老奴这就回去复命,皇后娘娘还怕连夜裁减得不合身,再做改动耽误了公主的册封大礼。如今看来真是天衣无缝。”公主一听看了一眼苏曼葳,忙吩咐道:“快给杨公公拿些我的体己,皇后娘娘事无俱细,连这样的事也要劳烦公公亲自走一趟。只是这礼服是何品级的人才可穿得?公公可否提前告知?”“实不相瞒,此乃正二品昭仪的礼服,位列众妃之首,可见皇上对公主的宠爱无人能及啊!”说完不屑地看了一眼站在清河公主身旁的苏曼葳。公主又和杨公公寒暄了一会儿,杨公公领了赏赐便回长乐宫复命去了。苏曼葳这才仔细打量起清河公主的礼服,只见红色丝绸长裙拖地三尺有余,滚着金线的宽大袖子和外帔在细节上无一处不彰显着尊贵。苏曼葳内心一阵苦笑,心想即便是亡国公主,在苻坚眼里也比自己尊贵许多。她正胡思乱想着,慕容冲从外面进来了,正看见清河公主穿着一身礼服,“姐姐,听说你要晋封昭仪了!”清河公主看似无奈地蹙了一下眉头,“瞧你,嚷这么大声干什么!秦国后宫可不比燕国自己的宫里。”慕容冲埋怨道:“你穿得这么华丽惹眼,反倒怪我了。”清河公主赶紧解释,“刚才杨公公来过,一定要我试穿一下礼服。曼葳,快帮我更衣,免得被爱生是非的人看见说闲话。”苏曼葳服侍着清河公主更衣。苏曼葳把礼服小心翼翼地叠起,那华贵的面料,精致的刺绣,和袖口的金线滚边,任何一处都竭尽全力地刺痛着苏曼葳的内心。比家势,自己什么都没有!慕容冲看了一眼正在整理衣服的苏曼葳,对姐姐说道:“有苏姑娘在姐姐左右帮扶,我也放心了。”“这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还有一件喜事,大哥慕容暐受封为新兴侯,即将赴任,特别恩准明日可与你在宫里见上一面。”清河公主听了,喜极而泣,“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其实这么做无非是安抚慕容皇族的人心。迁往长安的四万多鲜卑族人都看着呢。”慕容冲叹了一口气,苏曼葳被这一声叹息吸引了,将目光凝在这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脸上,他眼底压抑的屈辱与愤怒恰恰印在了她的心上。那不正是她自己的感情吗?可是她连恨都不敢恨,仍然寄希望于苻坚的一丝怜悯。想到此,热泪盈眶,她怕眼泪落在礼服上,赶紧擦拭了一下眼睛,这一举动又恰巧被慕容冲看在了眼里,别看他只有十二岁,早已因经历太多兴衰荣辱而变得超乎常人的成熟。他索性直接问道:“姐姐获晋封你哭什么?”苏曼葳赶紧解释,“奴婢看你们兄妹还有团聚之日,联想到自己无亲无顾,一时难以消受。请慕容公子恕奴婢失礼。”清河公主走过去挽住苏曼葳的手,“姐姐,你这样说便是见外了,我只让你把我当成亲妹妹,我的弟弟便是你的弟弟,我的族人亦是你的亲人,今后切莫自怜自艾了。”
落缨早已把消息传递到长乐宫这边,皇后冷笑了一声,“近来未央宫喜事连连啊!”落缨道:“皇上真是破了例,竟然允许外戚男子进入后宫探视亲眷,这是违反宫规的啊!”“后宫毕竟是皇上的后宫,宫规算什么!若是皇上眼中还有宫规,就不会有娈童!丞相王猛和大臣们在朝廷上几次三番劝说都不听。”落缨趁势抱怨,“如今皇上眼中只有慕容姐弟二人,别看苏曼葳昨日侍寝,我看皇上依然对她冷冰冰的,完全没把她放在心上。清河公主更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心生嫌隙,依奴婢看,公主心里根本没有皇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本宫岂会白给她做嫁衣。”说完沉吟片刻,心生一计,“明日慕容暐进入未央宫看望他妹妹,你只需依我的计策行事。”落缨赶紧“诺”了一声。
翌日,慕容暐由慕容冲引导着进入未央宫,摒退了闲杂的宫人,清河公主一见到哥哥,便泪如雨下,“想不到我们活着还有相见之日!” 慕容暐叹息一声,“世事难料,祖宗的江山社稷在我手里断送,我活着是度日如年,死了更无颜见列祖列宗。”慕容冲在旁劝解道:“皇兄,别尽说丧气话,只要活着复国就有希望!” 慕容暐听了紧张地连忙看了看周围,发现除了苏曼葳站在清河公主身后,并无他人。清河公主赶紧解释道:“哥哥不必担忧,苏曼葳原是晋国人,于战乱之中被俘到长安,和我们是一样的处境。妹妹献给苻坚的寿礼,博得了满堂彩,多亏了她的才艺。” 慕容暐这才仔细看了看苏曼葳,苏曼葳亦抬头看了一眼慕容暐。这一对视,两人都吃了一惊。苏曼葳心想,果然帝王之相不同于凡人,此人风采如神,目如点漆,天生的超然气质让人如同见到谪仙。她又由此想到,他若真是谪仙,岂不是遇到了和自己同命相怜的人!慕容暐原本一国之君,自是阅人无数,听妹妹这样一说,不禁被苏曼葳的才貌所吸引,早闻晋国多风流雅士,此女子能艺冠群芳,可见绝非等闲之辈。但看她的装束,又是普通宫女打扮,便知其地位不及自己的妹妹,于是笑道:“没想到妹妹在后宫中得遇这样的能人相助,真是一大幸事。以后还请苏姑娘多费心关照妹妹了。”苏曼葳赶紧深施一礼,“公主荣宠日盛,独步后宫无人能及,奴婢只是略施小计为公主锦上添花而已。”
正说话间,落缨和另外两个宫女抬进了一把古琴,先向公主施了一礼,“皇后有一把心爱的古琴音律不准了,宫廷乐师也无能为力,特命我拿来与苏姑娘瞧瞧,都闻苏姑娘才艺卓绝,想必调音这种小事不在话下。”苏曼葳一听眉头一皱,这分明是为难她嘛,她对琴艺可说是知之甚少,仅管在晋国时曾多次观看冰弦弹奏,但自己却未曾涉猎有关古琴的常识。只得如实回道:“落缨实在是谬赞了,奴婢仅是工于书画而已,对琴艺却是一窍不通的。”落缨啧啧有声,“苏姑娘在陛下寿筵上大出风头之后又开始自敛锋芒了。都是作奴婢的,还是别为难我了,早点为皇后娘娘调好音准,我也好回去复命。”苏曼葳只得无助地看向公主,说道:“公主,奴婢并非有意为难落缨,实在是隔行如隔山。皇后的爱琴,奴婢不懂调音,岂敢乱动。”公主见苏曼葳的确为难,而且也为防其中有诈,只得道:“那也只能是爱莫能助了。落缨你就如实复命吧,人无完人,苏姑娘帮不上忙,总不能强人所难吧。”这时慕容暐在一旁道:“让我来看看吧,纵使调不好,想来皇后娘娘也不会迁怒于你们。”说完走到古琴旁边,坐下开始理弦,调音柱,苏曼葳看着他娴熟的手法,心里不禁想到了谢安,在东山时她时常观看谢安抚琴。如今看着眼前的慕容暐,因着这一层缘由无形中平添了许多好感。众人看着慕容暐调试琴音,慕容暐目光一瞥,看见旁边几案上的一个博山炉,道:“好一个精致的香炉,可见妹妹在秦宫日子过得优渥,为兄也就不足为虑了。”慕容冲冷笑一声,“光有好香炉没有好香有什么用!”“冲儿此言差矣,身处绝地也要有绝处逢生的想法,怎么没有好香?我看不尽然,此处便有国色天香!”说完看了苏曼葳一眼。清河公主深谙哥哥的性情,笑道:“哥哥还是认真调琴吧!否则焚了国色,燃了天香也是枉然!”慕容冲道:“此话大不吉利!” 慕容暐道:“待我弹奏一曲,祈神明庇佑你们。”说完十指在弦上按、捻、拨,跪指,挑指,低眉信手间皆是风情,琴声似诉似泣,如怨如愤,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曲毕,清河公主和慕容冲对视了一下,姐弟俩心知肚明,哥哥通过一曲《幽兰操》对他们二人暗中砥砺。而站在一旁的苏曼葳亦情不自禁吟出李商隐的那首《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慕容暐听了这首诗,认为苏曼葳在用诗唱和他的曲中之意,抬眼相望,两人竟泪眼相对。
哪知苻坚闻声而来,已在外面站立多时,待他走进来正看见这一幕。苻坚阴沉着脸,头上的冕晃动得厉害,众人赶紧下拜,慕容暐和苏曼葳赶紧拭泪,苻坚并未让人平身,“呦呦鹿鸣,食野之萍,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想不到我在朝中看不到慕容皇族的手足情深,在未央宫亲情是如此浓厚啊!” 慕容暐吓得脸色发白,额上冒出了冷汗,赶紧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皇后娘娘的瑶琴音准出了些问题,特命人拿到未央宫想让苏姑娘调琴,苏姑娘自谦不擅此道,微臣略懂琴艺,一时技痒便调了一下弦,方才试弹了一下,微臣不知陛下驾临,实在献丑了。”苻坚没有言语,慢慢走到苏曼葳跟前,苏曼葳低头只看着他朝服的下摆和鞋面,苻坚的声音像大块的冰雹砸在她的头上,“慕容兄妹三人团聚,关你什么事!”说完一把扯住她衣服的交领,用力一甩竟将她摔出一丈多远,“你想吃斋念佛,去长门宫吧,朕再也不想看见你!”说完转身又看向慕容暐,“朕待你们慕容氏不薄,你们太令朕失望了!” 慕容暐吓得浑身发抖,冷汗从额角直流下来,慕容冲见状膝行上前,抱住苻坚的双腿,仰头哭道:“陛下,孔子所作的《幽兰操》历史上附和者甚多,仅因一首古曲便怪罪于兄长,实在是冤枉啊!”苻坚看着慕容冲那张梨花带泪的脸,美得那么不真实,一时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身在梦中。苏曼葳亦见识到了慕容冲的另一面,一改往日在她面前凌厉的气势。竟然可以这般妩媚娇柔!她的内心极为震动,一个人可以分裂成截然不同的性格,这究竟靠的是什么强大动力,为什么她就做不到呢?她回想自己对苻坚的态度,仅管是委曲求全,但依然是那个真实的自己,可是慕容冲,他的演技可以拿影帝了吧!原来权力可以让一头愤怒的狮子装得像猫一样温顺。正想到此,只见苻坚用一只手将古琴的七弦全部扯起,狠狠摔在地上。古琴断裂的剧烈声响提醒他,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