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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归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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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宣府归京城,不过两三日的光景,可在宣府时马车换了软轿,开始汀雪还觉得有些新奇有趣,可一天坐下来却是腰酸背痛叫苦不迭,这下算是饱尝了古人出行的痛苦,轿子起伏摇晃不定,颠簸的人浑身难受,不免分外想念现代快捷的火车飞机来。好在眼见着巍峨高大的城门便要到了,自入城中往窗外瞧去,眼见着挑夫走卒熙攘于市,人烟阜盛,来往过客气度自与别出不同,帝都的雄伟景象便在眼前,不免心中生出几分敬畏。
自东直门入城,穿过灯市口大街,不过几步之遥便到了张府所在的纱帽胡同。轿子至门口方停下,汀雪留神观望,只见府门并不算气派,朱漆脱落半有深暗之色,只有门前两只石狮簇新,门上浓墨书着“大学士府”四字,方才显出这便是如今声名赫赫的张居正的府邸。正出神间,便有一众丫头婆子从东西侧的角门迎了出来,喜叫道:“小姐回来了。”
入府进了垂花门,却见府内却并没有想像中的宽大,这里原是张居正做翰林院掌院学士时买下的宅邸,小巧玲珑很得苏州园林之妙,如今眼见着张居正平步青云入了内阁升迁至武英殿大学士,这处宅邸却仍没更换。只是个寻常的三进院子,虽然雕梁画栋异常精致,但并不显奢华。紫檀架子隔出的大理石插屏后,便是正院大房,栝娣早已伶俐的打起帘笼,指引着汀雪进去。
汀雪略一迟疑,勾头入房,却见一个绸缎满身、妖妖娆娆的女子迎了过来,手中还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尖细的笑道:“大小姐可算回来了,这走了一个多月,大人每日里总要记挂八十遍。”女人虽然面容精致,画着浓重,可笑得时候眼角细细的泛着鱼尾纹,暴露了她的年龄,但见她人未至,脂粉气已扑鼻而来。
汀雪皱眉侧避,那女人尴尬的松开手。却听身后一个沉稳的声音道:“霞姝你带着允修先下去吧。”说话的是位矍铄的老太太,一头白发,端坐椅中,眉目间尽是慈祥。那名唤霞姝的女子略有不甘的望了汀雪一眼,把孩子递给一旁的奶妈,摔帘出房。旁边坐着的几个年轻女人都脸有喜色,汀雪怔怔的想理清这其中的纠葛关系,却见那老太太笑着示意她挨着自己坐下,温和道,“既回来了就好好歇息几日,回头再去见过你爹吧。”汀雪猛然醒悟,这大抵便是栝娣路上提起过的张居正的母亲张氏夫人了,低头拜见。
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汀雪长舒一口气,却见栝娣一脸喜色的进来,笑道,“都说小姐失忆忘事呢,想不到还是没给霞姝姨娘好脸色看,姨娘这下可没脸了。”
汀雪有些吃惊:“霞姝姨娘是谁?”
栝娣一脸笑容顿时化作了惊恐,“小姐你不会连最讨厌的霞姝姨娘都忘了吧,就是刚才抱着允修少爷的那位。”
汀雪这才弄明白,原来刚才那位抱孩子的女人是府中最得宠三姨娘霞姝,而怀中的那个孩子则是六少爷允修。因为正妻无子的缘故,张居正娶了四房妾侍生了六个儿子。这府中的人缘可真够乱的,汀雪哀叹了一声,有点明白这个身体的母亲为什么会这么早就去世了。
然而这一整日始终没能见到张居正。晚饭的时候在花厅用餐,张居正的妻妾们各自抱了孩子莺莺燕燕的坐了一桌,各自捡着好听的话奉承着老太太,汀雪终于感到大家子的复杂麻烦,早已习惯了如今一夫一妻的她,乍见着妻妾满堂的盛况,不由对那个没见过面的爹也多了几分鄙夷。
老太太拉了汀雪坐在身旁,只絮絮的问着沿途的见闻,汀雪捡着些新奇有趣的说了,眼睛却盯着一桌的可口饭菜,食指大动,只是没人动筷,不免咽了口水。老太太见状笑道:“快遣人去催催叔大(张居正字叔大),不回来用晚饭的话尽快回报一声,没得饿坏了我们的小汀雪。“
说话间门外跑进来一个小厮,跪下说道:“回禀老太太,宫内传话说,皇上病重不见好,老爷此时还在内阁值着呢。”
老太太的笑容忽然敛了,蹙眉道,“大家快吃吧,不等他了。”
皇帝病重?汀雪忽然意识到这已是隆庆六年了,身体一直不佳的隆庆皇帝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如今的形势错综复杂,正是张居正最艰难的一段时间。
太和殿。
高大巍峨的帝阙此时在夕阳余晖映照下,便有几分凄清萧瑟之意,纵然是仲春时节,殿外的一树海棠已然凋零谢尽。
虚弱的隆庆皇帝躺在病榻上已陷入昏迷,双目紧闭,面如蜡色,已是油灯苦尽。
病榻旁衣饰华贵的年轻女子正搂着一个十岁大的男孩哀哀哭泣。榻前阴影中跪着的人看不清面目,只低声道:“娘娘,陛下的病情不见好转,是否要宣内阁辅政大臣。”
女子双眼早已哭得红肿,目光中却有些迟疑的神色,犹豫道:“大伴,阁老们都在值事么,如今谁是可信的人。”
被称作大伴的正是内廷中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只见他抬起头来,双目中精光闪过,却仍是谦恭道:“娘娘,高阁老身为首辅,皇上病重却不在宫中值守,如今在内阁值事的只有张居正张大人。”
“张大人在?”女子沉吟着这个名字,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皇上只信任高阁老,三十年来奉他如师,遗诏必让他辅佐太子。”
“高阁老狂悖不羁、老迈持功,昨日内阁中议事,居然口出‘十岁孩童,如何做天子’的大逆不道之言。”冯保并不抬首,只是语气中多了几分痛心疾首之意。
“大胆!”女子怒极,把怀中的孩子搂的更紧了些,咬着银牙,厉声道,“这等狂悖之徒留他不得,宣张大人进来。”
冯保领命而去,司礼监秉笔太监只是负责为皇帝批改奏章,权利虽大,却始终不是宫中第一号权要人物。可高拱把膳尚监一个管做饭的孟冲都扶上司礼监掌印太监了,却始终压制着资历老的多的冯保。奈何高拱有隆庆皇帝做靠山,动他不得。此番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
“母后,张大人是谁?”男孩的声音在这诺大的宫殿中飘荡,显得有些突兀。
女子怜爱的伸手为儿子整整衣冠,“张大人,是能让你坐稳江山的人。”
中年男子亦步亦趋的走进内殿,跪在地上还未及说话,却听榻上的隆庆猛地咳嗽了几声,忽然醒了过来。女子赶紧关切握住他的手,却见这位才值中年已经有些衰老的帝王有些迷惑的望着面前跪着的人们,恍如一梦初醒,问道:“高先生可在。”
侍立在一旁的冯保偷眼看了看女子,并不敢说话。垂头伏在地上的张居正咬紧了双唇。
皇帝有些发怒,“还不快去宣高大人来。”说罢又是一连串咳嗽,似是喘不过气来。女子忙拿茶盏递给皇帝,却被盛怒中的皇帝拂在地上。年幼的男孩终于吓得大哭,一时殿中乱成一团。
却听殿外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叫道:“臣高拱叩见圣驾。”话音还未落,殿门已被推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跌跌撞撞的冲进殿来,衣冠有些凌乱,看样子是得了消息直接从家中跑远路过来。
冯保心中不悦,暗想,这老儿来得到快。
病榻上的隆庆皇帝忽然有些清醒了过来,颤声道:“高先生免礼。”说罢紧紧握住一旁男孩的手,看着地上跪着的陪伴自己三十余年的老师,用尽全身力气喘息道,“太子年幼,天下大事,就拜托先生了。”
各样的目光投向高拱,有厌恶,有憎恨,有复杂……
伏在地上的高拱早已是泣不成声,一殿寂静。
淡淡的龙涎香萦绕殿阁,一室迷离萧瑟。
女子临窗而立,手中捧着青瓷茶盏,长长的白裙曳在身后,更显得娇小的身形飘渺,宛如暗夜里盛开的一朵白莲花。
刚从外室刺眼的阳光中进来的男子,还不及适应室中的光线,只觉眼前的人飘忽不定的身影格外熟悉,似还是十年前水畔窈窕的影子。似想伸手去抓住什么,手伸出去一半,忽而顿住,垂头道:“李娘娘,唤臣前来何事。”
女子似喜非喜的看着面前人熟悉的清矍面容,低声道:“叔大,你也有白发了。”
那男子面容只是苦涩:“太子都十岁了。臣焉能不老。”
女子的手指滑过茶盏,似无意间用指勾过那抹影子,良久,却叹息道,“太子还年幼,难以诀断天下大事。高阁老年迈有些糊涂了,对太子和本宫惯有微词。如今陛下病重,我孤儿寡母更无人可依仗。内阁之中,太子就拜托先生了。”
男子抬头,怔怔的望着面前的艳丽女子,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话到唇间只是涩然,“臣自当尽心竭力,为娘娘和太子效劳。”
一瞬间,两人又回了君臣的身份。
“这是陛下遗诏,张大人可过目。”女子身侧阴影中走出一人,递给男子一卷黄绫。
“……着令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与内阁大学士共同辅政。”男子默读至此忽而抬头,却见眼前的女子和身侧的秉笔太监冯保都死死的盯着自己,不免心中叹息一声,沉声道:“这样的遗诏断断过不了高拱一关。”
冯保阴然一笑,道,“那张大人以为该如何。”
男子略一沉吟,走至书案边取过狼毫,提笔在黄绫上修改。
女子略带疑惑的站在一旁,却读出了声,“……着令司礼监掌印太监与内阁大学士共同辅政。”
“司礼监掌印太监?”女子更加不解,“孟冲,那不正是高拱的人么。”
“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男子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暧昧不明的笑,“却未必是孟冲。”
一室恍然。女子的嘴角衔上一抹淡淡的笑意,“叔大的女儿汀雪如今也有九岁了吧,太子调皮的紧,本宫身边缺个乖巧伶俐的女儿。抽空唤她入宫来陪伴本宫吧。”
男子身形一滞,低声道,“臣遵命。”说罢叩首退下,平日潇洒自如的神态完全不见,竟连步履也有几分虚晃。
重重帘幕后,有双孩子的眼睛正窥视着这一切,那乌黑晶亮的双眸里,写入了几分说不明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