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阶似花栖》易卜深

4、第 4 章

　　于是现在，十一因着这个不相识的姑娘落了回水，算是一报还了一报，抵了十二当年遭的一桩罪吧。
　　这一想便想得久了些，回过神来时，谢归宁那张灿若春桃的脸就候在了眼前。
　　诚然，萧衍这表妹实在是小家子气，登不了什么大雅之堂。没有闺阁姑娘的恬静温婉，说得好听些，是性子欢脱，若说得难听些，那便是没有规矩了。
　　见她许久不说话，谢归宁倒也不拘束，自顾自地坐下，微微颔首，示意阿荆给她斟茶。
　　说起来，她与阿荆素来是不对付，每次不明里暗里刺她几句，就不舒服。今日，她倒是难得心情好。可十一没有开口，阿荆便没有动作，依旧低垂着眉头站在原地。
　　怒意渐渐在谢归宁的脸上显露，但终究还是没有发作。她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轻酌一口。
　　“绿袖，东西拿上来吧，给我的好姐姐瞧瞧,到底满不满意——”最后的满意两个字，被谢归宁拖得极长，有些意味深长的样子。
　　她身后的婢女闻言上前一步，十一这才看清，绿袖手上托着的那个锦盒。做工精细，上好的织锦配上馥郁的紫纹,显得极漂亮。
　　十一想，就这锦盒，没个几十两定是买不下来的。应国公府在这方面倒是从来没亏待过她。
　　真是奢侈啊，奢侈。
　　谢归宁倒是极满意十一的表现，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然后抬手，打开了那锦盒，取出里面的衣服。
　　那是极明艳的大红色的火纹团簇织锦，袖口处细细地绣了两只金色翩跹蝴蝶。
　　随着她的动作，宽大的裙幅迤地三尺，叫十一不由得从上到下，将这件衣裳瞧了个仔细。
　　大红的广袖云烟衫，大红色的百褶曵地望仙裙，肩头上还挽着烟罗轻纱。纱衣上用暗金色的丝线绣满了一只只凌云的金凤，每一只金凤皆有真珠相缀。裙角上密密地绣上一层又一层金色祥云，还有大团大团的海浪潮波，馥郁的繁花牡丹点缀其间。
　　眼前全是明艳的大红与金色，晃得十一几乎花了眼。
　　恍惚间，十一模糊的记起。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似乎也曾在某个地方，与某个人一起，见证过这样大红和金色的瑰丽景象。

　　迷迭地处深谷之中，整个迷迭的最高处，放到旁的地方，也不过是座再平常不过的小山峰。那地方，叫落霞峰。落霞峰上有面壁崖，面壁崖旁有思过潭。而十一最喜欢的，是思过潭边的一百二十八棵紫藤萝。夏天的时候，紫藤开满树，远远的一大团一大团紫色的云雾，美极。
　　而她和十二，总会在树下纳凉。那里的大树遮天蔽日，是避暑的好地方。
　　而十一之所以将那地方记得如此久，不过是因为，她在迷迭的日子里，大半都会与十二呆在那里。
　　幼时十一性子顽劣，常常犯错，便也常常被师父罚去落霞峰上面壁思过。面壁崖，思过潭等由此得名。
　　记得第一次被罚时，她是诚心悔过，一个人在落霞峰上呆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夜幕降临，紫藤林里阴森森的，叫她不由得想起了那些戏本子里的牛鬼蛇神，被唬的大哭不止，怕极了。这时候，是十二提着灯笼上山来找她的。十二看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又因着十一跪久了，腿麻，十二便不得已将她一路背下了山。
　　那时的十二已经隐隐有了少年的模样，背脊挺拔，又生来比常人高些，是以带给她极大的安全感与温暖。山路颠簸，他走的却稳，一步一步的。十一被颠得舒服，自然就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第二天十一一早醒来，听十三说，她昨夜竟流了口水，惹得十二肩头湿了一片。当真是愧疚难平，悔不当初。
　　自此，十一在十二与十三眼中的师姐形象一落千丈。
　　关于落霞峰，倒还有一桩事。
　　自那一次被罚之后，十一很是敛了些时日的小脾气，乖顺不少。但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几日，又被罚去面壁思过。就这么一来二去，一回生二回熟，便也不觉得是罚了，可以有一整天不用练功习字，快快活活地玩儿，不知有多么合十一的心意。
　　于是十一便常常犯错，常常被罚，常常地一玩一整天。这么一个人呆久了，也就渐渐烦了，后来，十一便每每拽着十二一同陪她上山，十二倒也乐得清闲，便也陪她一玩一整天。说起来，那时年纪小，师父本就没什么为人师表的威严,待她便也格外的宽厚些。
　　十二同十一最喜欢躺在盛放的铃兰丛中，头顶是遮天蔽日的紫藤，身边是挥散不去的花香。一穷在花丛中撒着欢地跑，二白静静地停在树枝的阴影里，一切都很好的样子。
　　十二喜欢炮制一些紫藤花瓣，混着铃兰一同晾干，给她做枕头芯子，说是能安神。那时不懂，也是现在才知道，那紫藤和铃兰哪里有什么安神的功效。可那些枕着十二亲手做的枕头入睡的夜晚，每每一夜好眠。
　　至于为什么，至今，十一仍百思不得其解。
　　盛夏的黄昏，十一与十二肩并着肩，看天边绚丽无比的落霞。艳丽无双的金红色霞光万丈，印得十二一向白皙的面容绯红一片，是一俊朗的翩翩少年，亦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远远的抛在身后 。大千世界，浮世绘万物，他们二人相互倚靠着，在偌大的天地间显得格外渺小，仿佛彼此是对方唯一的依靠。
　　那落霞峰上的落霞是她见过最美的，没有之一。
　　是从最初到现在，唯一的，最美的风景。
　　许是因为那时陪她看风景的人，亦是唯一的，最好的。

　　回过神来，十一登时僵在原地，心头凝住，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因为，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这件衣裳到底是什么。
　　这是一件嫁衣。
　　她的嫁衣。
　　是她与那梁王萧衍大婚时该穿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