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二、
      当年,农民起义的领袖陈胜同志在田间耕地时,因一件小事触动,大发浩叹: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梁鸿名鸿,字伯鸾。当这小娃儿呱呱坠地那一刻,他的父母,必然同其他许多得了弄璋之喜的父母一样,对他寄予了高举远慕,逍遥世间的期望。

      他家祖籍扶风平陵,父亲梁让是王莽时期的城门校尉,封修远伯。这职位听上去很美,是个尉官,但是,说到底,还是个看大门的。他管辖的范围,就是城门那几尺见方的地方。在许多古装电视剧上,我们都会看到这样一个场面,青砖垒砌的,巍峨的城墙,须仰视才见。下面,有一个门洞,进出城门的人,都要经过仔细盘查:一个是看看有没有朝廷正在缉捕的逃犯,再一个,是清查违禁物品。梁鸿的父亲,干的就是这个活儿。

      那日常来往的,有贩夫走卒,也有达官显贵,碰上个把不通情达理的,想必也受了不少闲气。他将自己未能实现的,无法实现的光荣与梦想,都寄托在刚出生的,白雪雪的孩子身上。——他是他的父亲,血缘的优势赋予他这样的权利。假如这个城门校尉不是早逝,梁鸿的生活一定是另外一番摸样。是象朗朗的父亲一样,发现他弹琴的天赋,还是如丁俊晖的老爸,挖掘出他打桌球的爱好。那个时候没有桌球,那就是蹴鞠吧。更可能的,还是寒窗苦读,走学而优则仕的老路。眼巴眼望地等着这孩子有朝一日高官得坐,骏马得骑。他们在那红彤彤,明晃晃的喜悦中,成了人见人羡的老爷子,老太太。笑容可掬地倚在榻上,接受众人的礼拜。

      谁都知道,新莽是个短命的王朝,因此,梁让这个城门校尉也没当消停。两汉之交,天下大乱,各路诸侯乘时而起,争雄逐鹿。梁氏举家迁至北地。初来乍到,缺衣少食,生活很是困窘。这种情况,直到梁让去世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史书中说,“以遭乱世,因卷席而葬”,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可怜的人劳碌半生,临终之际却连口棺材也没混上。

      父亲去世的时候,梁鸿还小。她的母亲是否尚在人世,史书中没有交代,推测也是凶多吉少。因为梁鸿童幼时期入太学,既要读书,又要料理日常生活中诸如洗衣做饭之类的各种琐事,对一个初出家门的小孩子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而当时的太学,生员的年龄跨度很大,囊括了从十来岁至六十来岁各个年龄段。想象一下当时的盛况,你会由衷地发出这样的慨叹:这才是有教无类呢。在几千年前的汉代,已经提前实现了这个梦想。鉴于太学生老的老,小的小这一事实,有关的管理人员在制定政策的时候也比较人性化,允许生员家属住在宿舍里面,贴身照顾。有一个例子,可以证明这一点。东汉太学初建时,十二岁的鲁恭入太学受教,因为年龄太小,他的母亲与弟弟也随同寄居在此。因此,从常理推测,倘若梁鸿的母亲建在,不会放心让那么小的孩子孤身在外,她一定会想办法,陪在儿子身边,尽一个母亲的本分。

      如果以上的推论能够成立,那么在父母双亡以后,这个孩子一定过了一段飘零的日子。汉代还没有设立孤儿院、收容所之类的机构,梁鸿是象林黛玉那样依倚有权有势的亲戚聊以存身,还是另有别的去处,甚或自己枯守荒凉的旧宅,靠左邻右舍的接济生活,惹人疑猜。

      不管此前的情形如何,进入太学,对梁鸿来说,都应该是命运赋予的一个转折。两汉的君主为了选拔和培养统治人才,对于太学教育都非常重视。正式被太学录取的员额,不但免收学费,还可以享受各方面的优厚的待遇,吃、穿、住、行都由中央财政拨款。梁鸿的生计解决了,又可以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不管怎么说,都不是坏事。要是放到现在,即便收到录取通知书,负担不起昂贵的学费也是白搭。梁鸿能做的,也许就是三下两下把录取通知书撕碎,朝虚空中猛一撒手,任那纷纷扬扬的碎屑,落了自己一头一脸,然后收拾收拾行囊吟诵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门,出去打工赚钱,自己养活自己了。

      太学的学制是八年,梁鸿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生命中的青葱岁月。毕业的时候,大概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人生的画卷才刚刚展开,有大把大把的好时光在等着他。对于绝大多人来说,进入国家机关,当个政府公务人员是最佳也是最为常规的选择。太学每年都要对学生进行课试,考试合格的,就可以为官补吏了。或者,退而求其次,再读上两年书,然后,回到家乡,开办个私立学校,招收些适龄儿童,挣点束脩,也算是不错的出路。

      但是,梁鸿的选择,与上述出路都没有关系。拿到毕业证书以后,他拾掇拾掇,跑到上林苑放猪去了。

      被责任、义务、工作压力、人际关系等各种咬啮性烦恼困扰的你,在埋首工作,送子女上学,陪老人看病,同爱人冷战,与同事吵架,处理案头那永远堆积如山的工作的间隙,是否也有速速遁去,远离尘嚣,逍遥山林,剪断一切尘世纠葛的愿望?可是现实的种种,又提醒你,这只能是一个梦。只要狠心抛下一切,就触手可及的梦!

      明明知道,离开不过是一个潇洒的转身,你留给世界的,将是一个华丽的背影。可是,动起真格的来,又有几人能够?如果不是真的伤心断肠,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仍然贪恋那泥淖中的温暖。

      嘿嘿,需要声明的是,我只是客观冷静地陈述自己的一个感慨,并没有教唆诸位离家出走或是进寺庙当和尚的企图。

      别人左右为难的事,在梁鸿看来就很轻松。他的轻松,当然有超然物外的因素,此外,客观条件,也允许他做这样的选择。首先,梁鸿父母双亡,他们寓居北地,可能与梁氏家族的其他枝系也失去了联络。所以,他长大成人以后,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必为了赡养父母,延续家族的光荣与梦想而勉强自己。其次,也与他双亲早逝有关。在一个健全的家庭中,父母的受教育程度,意志力,人才观,价值观等都会影响他们对于子女的未来的定位。在童幼时期,孩子既没有自制力,也没有明确的目标,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家长的期待就是他努力的方向。

      所以,朗朗成了钢琴家,丁俊晖成为台球高手,而常昊,是围棋大师。

      父母的期望、鼓励、教诲是子女前进的动力,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在为你指定一条路的同时,也关闭了其他的可能。前面我们已经分析过,象梁让那样的父亲,他对于梁鸿的期待,很可能是走仕途经济这条路。不幸的是,这老爷子早亡,血缘亲情的缺失,没有父母的庇护,对梁鸿的一生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详见后文),不过,此时,从太学走出去的那一刻,他可以不必背负父母的期望。他可以在各种可能的选择中,选择去上林苑放猪。

      那么,一个学业有成,前途光明的太学生,为什么要选择去上林苑放猪呢?那个时候,就算是扩招,每年的毕业生也不过才几万人,不象现在,一个工作机会有上百人去竞争,大学生就业难已经成为政府工作报告中的议题。

      首先,从梁鸿的学问好尚来看,《后汉书》中说他:博览无不通,而不为章句。也就是说,他在导师指定的教科书以外,还自发地看了很多课外读物。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林林总总,提起头来,他都能侃侃而谈,并且头头是道。按说兴趣广泛并不是坏事,在整合各个领域的知识和轶闻的同时,开阔了视野,陶冶了情操,培养了能力,最起码,一个广修博览的人,不会象《儒林外史》里的范进那样,那么钻牛角尖。

      这都没有什么问题,要命的是后半句,“而不为章句”。章句之学对当时的士子来说非常重要,大致说来,在学的学生要严格恪守师法和家法,治学不能有自己的发挥和引申,就如同现代考试中的标准答案,要想得高分,必须一板一眼,循规蹈矩。这是一种封闭的学术体系,同一代大师陈寅恪所倡导的“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严重悖离。它禁锢人的思想,扼杀人的创造力,后来渐趋繁琐,屡遭诟病,并且慢慢走向衰落。当然,这都是后话,在梁鸿的那个年代,章句之学还大行于世。年终考课,精通章句的人才能得高第,才拥有补除官吏的优先权。不为章句,简直就是与现有的考试体系对着干。你可以坚持自己的想法,但由此产生的后果也要一并承担。

      夜半更深,看课外书兴奋到失眠,望着从房顶缝隙漏下的点点星光,梁鸿反躬自省,顺便也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将来。他清楚地照见自己绝不是什么应试型人才,博士们讲的那些条条框框总是令他头疼不已,经常是背了半天,大脑仍一片空白,他索性决定,不再折磨自己了,拿到毕业证书就走人,也算对自己的八年抗战有个交代。至于入朝为官,还是留待后叙吧。

      其次,梁鸿这个人有非常严重的洁癖,不是生活上,而道德和精神层面。刚进入太学的时候,他不过十来岁的样子,这个年龄的小男孩最愿意成群结队,嬉笑打闹,上山打鸟,下河摸鱼,饶是太学管理严格,学生仍有很大的空间与自由度。梁鸿却与别人不同。他向来都是独来独往,落落寡合。一个典型的事例是,当时学校没有集体食堂,想吃饭得自己去做。梁鸿不但不与其他同学共食,而且,做饭也要另起炉灶。有先把饭烹熟的同学,招呼梁鸿趁热就着锅底做饭,梁鸿不仅对人家的好意视而不见,而且回了一句:“童子鸿,不因人热者也!”意识是:我梁鸿同学,一向是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言外之意,也不接受别人的恩典。于是,“灭灶更燃火”,把烧得正旺的灶膛熄灭了,重新点火。你说这不是神经病吗!

      这种脾气,说得通俗一点儿,就是“独”。如果用书面语形容,叫做“孤介”。——清高、孤僻、决绝,在自己与他人之间,划出一条凛然的界限。无论是谁,都不可以越界。

      不同情别人,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同情。不欠别人的,别人也休要欠我。

      仅有的流传下来的几句词赋表明,他并非没有入仕情结,只是同屈原一样,有着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的孤绝与自负。屈原自投汨罗,梁鸿的选择是遁避。

      早孤的身世,曾经的寄人篱下的生涯,和文人的纤弱敏感赋予他世事洞明的头脑,却无法令他人情练达。如果不顾现实厕身官场,也一定无法左右逢源,长袖善舞。与人往还之际,局促而别扭,自己难受,也令别人难受。所以,在官场上,他的前途是可以预知的,倘若性情没有被彻底扭曲异化,那么仕途通达简直是神话,淹骞失意,处处碰壁,郁郁而终到是一定的。

      梁鸿这样的人,如果放在现在,可以做个自由职业者,或者寄居象牙塔,日坐书斋,研究些濒临灭绝的学问,在与同行的口诛笔伐中,了此一生。——知识分子给人的感觉向来是清高,孤介,不食人间烟火。干了这一行,在很大程度上,梁鸿可以做回他自己。再怎么样,也算形神合一,不必心里想一套,嘴上说一套,做的时候又是一套。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浊浪排空,泥沙俱下,李泽厚的厚黑学告诉我们,在官场上混,只有浑水摸鱼,与时俯仰才能有生机。

      不把别人当回事情,也不把自己当回事。利字当头,就算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时三刻扑上去将对方手刃,也得笑脸相迎,把臂为欢,觥筹交错,精诚合作。

      如果你不会借力打力,党同伐异,就不要做飞黄腾达的梦。梁鸿这样的人,连一个灶火都不肯与别人共用,如何肯同别人结党营私

      说到底,他纤弱的神经,非同寻常的敏感,和过度的自尊,都与现实生活中格格不入。只有清泉、绿树、蓝天、茂草、鸟鸣能让他的心诗意地栖居。

      所以他去上林苑放猪。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