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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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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梦送来的那袋糖里,藏着一方丝帕,丝帕上别无其他装饰,只是绣着个小小的巧字。
皖娘见了,忍不住笑了,“怕是哪家的小姐瞧上了顾梦,送来一方丝帕定情呢”。
小星还不懂什么是定情,只是凭借直觉判断那是有人要来抢他的顾哥哥,脸上便不大乐意。
“这件东西我们可不好留着,到时候怕耽误了一桩好姻缘”,皖娘说着便将这帕子重新叠好放入糖袋子里,递给了我,“不知,改日你把这给顾梦送去”。
这些日子家中没什么事,闲的我愈加犯懒,余光瞧见一个人影闪了开去,将手一指,“让阿黄去吧”。
那人影僵了一下,不知道该进来还是走开。
“阿黄怕人,还是你去吧”,皖娘也瞧见了他,轻描淡写道,“阿黄,你帮我去提桶水来”,他听了点点头,忙不迭地逃开。
“我和他一起去”,我怕皖娘接着又支使我些什么事,快步跟上了阿黄的脚步。
他虽知道我在后面,却不回头,自顾自往前走。我瞧他总拣着阴影处走,埋胸低头,明明是个大高个儿,却偏偏缩成小鸡仔的模样,教人看了实在窝囊。
“喂”,我在背后喊他。
他回了头,看我没什么事,又快步朝前走。
我只好小跑着到他身边,一手攥紧他的衣袖,将他往一边扯。
阿黄木然地看着我,直到刺眼的阳光触碰到了眼睛,下意识地偏头往阴影处躲去。
我没放松,“你老是呆在阴影下面,再不晒晒太阳怕是要发霉!”
他任由我拉着袖子,脸上绷得紧紧的。
走着走着,他的脸上浮现出了迷惑的神色,这并不是常走的路。我带着他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这里多是别人家的后门,门扉紧闭,同街道的喧闹完全不同。
我与他并肩而行,瞧也不瞧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怕人,但是这条小路也通往水井,只是稍微绕远了些”。
他动了动嘴,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巷寂静无声,有人家在后院里种了几株花草,炎热的风被阴影冷却,带着花草的香气,拂坐在身上清清凉凉。
我们默不作声地走着,尽管有风,不知为何还是走出了一声腻汗。
城中的这口古井由来已久,传说是有神仙当日路过此地,干渴至极,便用了仙术开出这口井来,哪怕是旱季,这口水井也未尝枯竭,且井水清甜。这城里无论富贵贫贱,老老少少都受过这口井的恩惠,有小儿出生,第一口饮下的不是母乳,而是一口井水,老人实施之前,也要喝那么一口井水方得安心,太平城的百姓们的幸福生活中共享着这样一份依恋。
打水的人中自然有那么几个街坊邻居,见到我们便热情地招呼起来。我们几个人在平常人家中实在特别,皖娘当年来到这太平城时孤身一人,小星也是她偶然捡来的,再加上我与阿黄这两个身份不明的人,竟也成了一个家,想想也是不可思议。好在太平朝民风质朴,且当朝百姓颇迷信神道之说,只觉得万事皆有根源因果,只是享受眼下美满生活便已足够,再加上皖娘素来与人为善,旁人对我与我们便也少了些异样的看法。
我也忙着招呼,笑容却是发自真心的,阿黄怕人,总觉得隔了什么,只在一旁默默排队挑水。
隔壁的两个嫂子将我拉到一旁,看看我,又看看阿黄,满脸笑意地问道,“不知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心里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这二位嫂子热衷于说媒之事,在街坊间也算是出了名的。
“我这里有个远房的侄儿,长得斯文,家中做些小买卖,你愿不愿意见一见?”
这种事倒也不是遇见第一次,我收起在皖娘面前撒泼耍赖的嘴脸,装作温婉贤淑的样子,眼里装了一两滴热泪,“皖娘收留了我,我早就下定决心要报答,更何况小星还小,她独自一人太不容易”
中年妇女容易被感动,见我这幅样子也不好再撮合下去。
另一位嫂子一边点头,一边说道,“你这姑娘倒也有情有义,只是家中没有了男人,总归不方便,就说那粗活累活……”
我立马打住,“粗活累活有阿黄呢”
那边正轮到阿黄打水,他挽起了袖子,露出两条这些时日被养的精壮的胳膊,阳光下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也颇有几分看头。
嫂子看着看着,嘴角便不自觉地上扬了,随即反应了过来,“原来皖娘做的是这个打算,这样也好,只是……”
她半截话没说出口,但我心里却清楚,阿黄这小子虽然性格怪的很,但个子脸皮还是挺有市场的,从他进家门之后来替他说亲的显然比我多,我心里不禁叹息,“这些瞧上他皮相的姑娘若真与他处那么几日,恐怕后悔都来不及了”。
中年妇女的闲话一说起来就停不了,我当机立断,“嫂子们,皖娘还等着我们呢,改日再来家里做客”,说完就对阿黄使了个眼色,他虽不爱说话,这时候倒也不笨,我二人撒腿就撤。
他挑了两桶水,走得却依旧比我快。刚才这几句闲话虽然没有给我带来实质性的麻烦,但若是三天两头被提起也是不耐烦,这样一来我心情便不大好,“你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
他没回头,但脚步比之前放慢了些。
我存心戏弄,“阿黄,刚才那两位嫂子给你提亲来了,有个姑娘是非你不嫁,你说好不好?”
他装作没听见。
“真的真的,那姑娘说给你三天时间,你要是不愿意她就……她就出家做尼姑”,我编不下去,正巧想起了绛珠公主与那美男子顾澄的故事。
那呆子停了下来,一脸凝重地看了我半天,我还以为他要对我讲什么长篇大论,没想到他笑出了声。
他住进家里来,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顾梦是我见过算得上好看的男子,他的笑温温润润,端正秀雅,即使是捉弄也能包容其中,而其他男子,有人笑得虚假阴冷,有人笑得佯作真诚,还有人笑得居高临下,阿黄的笑与他们都不同。像是海里的苍石,山上的松柏,明明是这样畏手畏脚藏了太多疑虑恐惧之人,却笑得真切大方,又带着些许少年的骄傲。
他笑了,我却不明白了。
阿黄似乎也惊讶于自己竟然笑了,这下成了呆子的倒是我。他呼出一口气,重又将担子挑到了肩上,只是这次抬起了头。
“喂,你疯了?”
他又不理我了。
“刚才你在笑什么啊?”,我继续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轻松”,他重新停了下来等我。
“轻松?你是不是受过情伤,所以听见有姑娘死乞白赖地要嫁给你就乐疯了”,我看着他担子上慢慢的两桶水,生怕他脑子真出了什么毛病。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被压住了”,他很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气息变得有些重。
我想到他背上的那些伤痕,还是按捺不住,“说实话,你和我不一样,你还记得过去对么?”
他点点头。
“再怎么样,也比我好些吧,我其实真的很好奇,以前的你,又是怎么样呢?”
“以前,哪个以前?”
“你有许多以前吗?”仿佛是密闭的房间里透进来的第一缕光,我之前小心翼翼不去问的事情,到了今日似乎总该顺理成章地问出口了。
“是啊,我有许多以前”
“也有许多故事?”,我有些羡慕。
“许多故事,好的,坏的,但是不重要了”,他的呼吸逐渐平缓。
“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呢?”,这个疑惑在我心里藏了许久,更多的是关于我自己。我的记忆没有起点,一觉醒来便是冰冷的冬天,那日我在风中哭泣,不仅仅是因为寒冷,还有对于找不到根源的空虚无力。
“重要的,是我还觉得轻松”
“轻松?”我看着他肩上的担子,笑出了声,“看来要教你多挑那么几回”
我其实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们两个人,一个有着太过沉重的过去,一个忘记了过去,像是两只最最普通的蚂蚁。小巷又弯又长,青石板被屋檐分成了两部分,一边是阳光,一边是阴影。小孩子趴在椅子上,本子里写的是太平朝的传奇故事,这些故事哪怕发生在我们身上,可是与我们又没有什么相干,他们歌颂的,赞美的,唾弃的,分明在眼前,又经过之后无关痛痒。
“今天天气真好,待会帮皖娘把棉被拿出来晒晒”,我眯了眼睛,惬意地说。
阿黄的脸上带着笑,认真又闲适,这一瞬我觉得很快乐,因为空荡荡的小巷子里有我们两个,自在地像家人一样。
“对了,我顺道把这定情帕子给顾梦送去,省的到时候再跑一趟”,我这才想起皖娘的嘱咐,“你一个人回去可以么?”
“我是个男人”,他一脸无奈。
“好嘞”我满意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这样才像样么”。
她三步作两步地跑着,实在不像个姑娘的样子。阿黄的额前沁出了汗,将肩头的担子放下,坐在一个角落里歇息。
“柏舟公子”,一位年轻的书生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有礼地作揖。
坐在地上的男子穿着灰色长衫,袖口挽起,脸色却暗了下来。
“在下于墨声,公子应该没有忘记当日之约吧”
原来从那个地方出来竟也有整整一个月了,“你拿什么来换呢?”,女子清凌凌的声音与打开的门,柏舟大梦初醒。
“此处是在下的陋室,还请公子于每月初一前来赴会”
于墨声见那坐在地上的男子神情肃然,便添了那么一句,“若公子繁忙,于某也可亲自造访,那位女主人针线极好,叫做小星的孩子也是可爱……”
“知道了”,他坐在阳光下,声音却冷冷的。
于墨声不再多言,只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主人说了,珍宝绸缎公子都不需要,只是公子被拘禁之时,每日在饭菜中都掺了些东西,虽于性命无妨,但于精神有伤,这药也是主人费了心思才拿到的,还请公子收下”。
“好”,那坐着的男子起身,随手捞过药瓶,看也不看就将一粒药丸抛入了口中。于墨声没料到他竟如此爽快,不知是看淡了死生还是心里另有谋算。柏舟将药瓶放入怀中,脸上还带着笑,“你说你叫什么?”
“于墨声”,他恭敬地回道,嘴唇有些苍白。
“今春的新科状元于墨声?”
“正是在下”,他的手心里有汗。
“前几日在街上见人手抄你的文章,写得不错”
“不敢”
“有什么不敢,哦,抱歉,至今我也学不来客套”,灰衣男子自嘲地笑了笑。
“做自己的事吧”,他留下那么一句,便挑起了扁担,身手熟练,两桶水都没有溅出半滴。
于墨声看着灰衣男子远去的背影,才发现手上的汗已滴滴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