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记事》SundH

7、第 7 章

　　顾梦走出演经阁时，天还未暗下来。一顶软轿已在侧门停好，他摆了摆手，对着管事说道，“老伯，今日我想自己走走”。几位同僚也先先后后地走了出来，见了他却恭敬地很，就算眼下占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闲职，有这样的背景，难保过几天不会青云直上。这些眼神他也见惯了，只微笑着作别，倒也不放在心上。
　　顾世遗原指望孙儿凭借自身实力高中，一鸣惊人也为看上去日渐没落的顾府争一口气。可这太平盛世也多出才子，且顾梦平日里也未做准备，考得虽然不错离出类拔萃仍有相当一段距离。顾世遗有些灰心，他原是个脾性耿直之人，年少时也是非黑即白，虽出身名门但常常以此自醒，不可滥用权力。即便到了今日这样年纪，回顾这一生也仍旧能理直气壮地为自己冠上清廉二字，可偏偏到了这时，鬼使神差地就多嘱咐了那么一句话，为孙儿谋了个演经阁的闲职，落在旁人的眼里，恐怕还嫌这位置低了些，顾世遗心里想的却是，“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为别人谋算这江山算了大半辈子，临了竟还是在乎这一点半点，实在惭愧”。他这两年体力愈加不济，而演算又是个极费心力之事，还未老时只觉人算不如天算，事事皆有因果，便放了儿孙自由，今日顾府之盛名是他年轻时始料未及的，于生死他早已看淡，只是被这一点儿亲情羁绊住了。
　　那日顾梦穿戴齐整赴任，早早地来拜别爷爷。顾世遗端坐在主位，看着长成的孙儿，出落地一表人才，容貌与自己有三分相似，不禁恍了神。儿子顾澄初长成时，风姿惊艳绝世，人们都说这太平朝最好的风景，是那顾老的独子，那日入朝殿前答辩，侃侃而谈，恍若谪仙，搅动了先皇最为宝贵的绛珠公主的芳心，顾府的庭院里更是挤满了文才武士，而那顾澄周转其中，自矜而不自贵。当日曾有名家作逍遥图一幅，绘的便是当日景象，却偏偏未将顾澄画入其中，旁人问起，这位喝得醉醺醺的画师笑道，“真逍遥者，怎能拘于画中！”
　　想到这里，顾世遗笑了出来，他少年时辅佐君王，被称作神算，便十分骄傲，儿子出世之后，见其容貌才气，竟也暗自心惊。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这顾澄好得太过了些。后来顾澄放弃了盛名权势，入了商贾一行，人人都说是无暇美玉入了污泥，那时身为父亲他倒不管不问。更令天下女子伤断心肠的是，这举世无上的顾澄娶的却是一个貌不惊人的乡野女子，这二人不声不响地草草办了婚礼，等这讯息传到皇城之中，绛珠公主心如死灰，在最好的年华里伴了青灯古佛。顾澄抱着还在牙牙学语的顾梦回到顾府时，这可怜的娃儿便没了娘，顾世遗也曾想问问儿子这儿媳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但顾澄闭口不谈，只好从这小顾梦身上看些端倪。顾梦有一副好模样，但比起爹爹顾澄甚至是当年的顾世遗实在是不足道也，且顾家多出有风骨之辈，这孙儿却温温吞吞看不出半点儿棱角，想其娘亲也多是寻常妇人，只是不知同样傲气的儿子又是如何瞧得上。这次京试结果一出，顾世遗算是明白了，这孙儿与他的爹爹，爷爷是迥然不同的，他能做的，也只能是尽力维护，不求他出人头地，只愿保他个平安尊贵。
　　顾梦见爷爷兀自微笑，只是低了头安静等着，他极有耐心。
　　“梦儿，此番你赴任，无需多想，只要勤勉踏实些好”。
　　他本以为爷爷要叮嘱他些官场之道，没想到只是句平常人家的话语，心中先是一暖，又是一涩，暖的是爷爷更看重自己周全，涩的是自身不够争气难以让骄傲的爷爷寄以重望，恭恭敬敬地应了，便坐上软轿直奔演经阁。
　　这演经阁是朝廷里专设为观星推运之地，此事虽有家学的根基，更加重要的还是天赋。想当年演经阁里老臣众多，可偏偏被一个刚出世的毛头小子顾世遗压制，也是有苦难言。想是有爷爷的安排，顾梦一进阁只做了个理书一职，这职位说好不好，因很少直接接触为朝廷演算之事，少了些出头的机会，但好处在于可以阅览书库典藏的经书秘典，因这些秘典年代久远，得来不易，朝廷对此看得较紧，也就理书一人可以接触，顾梦知道爷爷想得周全，顶着这样的身份入阁，且爷爷如今已在家赋闲，难保不被有心之人嫉妒，且自己能力不足，平日里也没有多少争先的心思，权且在此学习，之后如何便看自己的造化。因此他只是规规矩矩地整理典籍，好在这顾梦性子温和，没有一些世家子弟倨傲焦躁的习气，倒也是安稳地过了一个月。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最后从阁中出来的是阁主廉叶临，手中还拿着一卷书册。此人与顾世遗同辈，同是出身名门且精于演算，只是一个固执一个机变。二人同在朝上时常有口角，顾世遗对自己极为自信，常剑走偏锋，而那廉叶临更为看重传统的流程，对于细节更是锱铢必较，几次三番下来却是顾世遗更胜一筹，圣上对其提拔之快多多少少有盲目相信的意味在。而那廉叶临虽说挂了阁主之名，实际上却不能多做决断，更多的只是担任培育管理新人之责。
　　“既生瑜何生亮？”顾梦看着这位与爷爷同龄沉默寡言的老人，心里想起了这么一句话。
　　廉叶临起初颇看不上顾梦，毕竟是那人的孙子。可一段时间之后却发现这孙儿与那人行事截然不同，且于天赋上实在差了些，一时不知是惋惜还是爽快。
　　他见那顾梦立在门侧，不显山不露水，十分收敛，开口道：“并没有什么事了，你回去罢”
　　“是”，顾梦点了点头。
　　他看着廉叶临上了软轿，才转身离开。
　　这条街上设的多是朝廷机构，入了夜比起一般的街道更显冷清。顾梦慢悠悠地走着，不知何时走到了另一个地方。有一家府上悬着两个大红灯笼，府前红色的炮竹碎纸散了一地。几个小姑娘正站在门口说着些悄悄话。
　　“巧儿，今天是你姐姐大喜，什么时候让我们吃你的喜酒啊？”
　　“诶，我们巧儿这好相貌，可要找个好郎君来相配呢，巧儿，你说好不好”
　　被围在中间的女孩子低头不作声。
　　“当然要好郎君了，不然还要癞蛤蟆不成？”一个姑娘开着玩笑。
　　一句癞蛤蟆让几个女孩子笑的花枝乱颤。
　　“咦？”那个开玩笑的姑娘瞧见了孤身一人的顾梦，笑着附在中间的姑娘耳边说了什么。
　　巧儿先是嗔笑着佯装将姐妹打了一下，抬眼时心却漏了半拍。
　　闺中的好女儿，懵懵懂懂的听着女孩子的心事，没想到这一眼，就像是春风吹来了种子埋在了心上。
　　她的脸羞红了，眸子里水光潋滟，立在暖红的灯笼之下，可又只敢瞧一眼，一眼之后便将头偏转了开。
　　“好一个儿郎”，开玩笑的那个姑娘身着黄衣，倒是毫不顾忌地在顾梦身上打量着，嘴上忍着笑意，念念有词，“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我的小姐们，何苦立在这门口说笑话呢，当心冷风扑了热身子”，一个满面笑容的婆子忙将几人又迎了进去。
　　黄衣姑娘瞧着巧儿满脸通红的样子，便了然于心，暗中唤来自己的丫鬟，对她叮嘱了几句。
　　那小丫鬟点了点头，急急忙忙地走了出来，“公子且慢，今儿个我家府上大喜，老爷说来者皆是客，不妨进来坐坐”
　　顾梦意识到这怕是误会了，“多谢盛情，我只是路过而已”
　　那小丫鬟眼珠子转了转，随即轻轻巧巧地笑道，“那这喜糖公子收了吧，虽然素不相识，权当做添些福气”
　　顾梦还未推辞，那丫鬟说着就将一袋子喜糖抛在了他的怀里，“哎呀，主母叫我呢，再不快些可要挨骂了”，回头跑的飞快。
　　他捧着这一袋子喜糖，不知如何是好，转念一想，这里倒是离小星家不远，便把这糖送给那许久未见的孩子吧。
　　欢声笑语从府里传了出来，虽未曾列席，也可以想见里面是这样一番热闹景象。这几日家中的老人倒也有意无意提起他的亲事，也不知要何去何从。廉叶临的影子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这老臣总是拿着书卷，沉默寡言，不知他回去是否也是这样。哦，对了，廉叶临似乎不曾婚娶，有人说他立志于此，不做他想，也有人说他年少时痴心一片，求而不得。
　　想着想着，转眼已经到了小星的家门前，小小的房舍里亮着朦胧的烛光。顾梦正欲将糖果放在门前便走，门却吱呀开了。门里站着的却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一声灰色布衣，长身玉立，眼里却有警戒之意。
　　“诶呀，阿黄，你去开门别吓着别人”，小星只穿了一件单衣，蹦蹦跳跳的冲到门前。
　　“是顾哥哥啊？”顾梦还未来得及换上常服，一丝不苟的仪容小星一时竟没认出来。但随即便欢喜极了，穿着藏青色官服的顾哥哥少了几分平日里的柔弱，却更添男儿清俊，真真好看。
　　小星将阿黄挤到了一边，拉着顾梦的手就要往房里走。
　　“是顾梦啊”，皖娘这才换好了衣服走了出来，许久不见顾梦了，也是高兴的。
　　我在一旁嘀咕，“偏赶着大晚上来，又添麻烦”，一边却也偷偷觑着他穿官服的样子，果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么个秀气的男人这样打扮看上去倒也齐整。
　　“本来也无意叨扰，只是偶然得了一包喜糖，想着小星爱吃，便顺路送来了”，小星听见顾梦是为她而来，眼睛都要笑弯了。
　　顾梦看了始终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阿黄一眼，原本想要问些什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这人有一双奇特的眼睛，眼皮一单一双，眸子深沉像是古墨，可是眼神里却又刻意收敛，乍看之下空洞无物，这样的眼睛在相书上绝非平凡之辈，他似乎在哪儿见过。顾梦始终秉持着不多过问的态度，也无意去参与他人的人生，便也装作无意地转开了视线。
　　“小星，现在我时常不在家，改日闲了再带着知道来看你”
　　“花言巧语”，我没好气地说，“谁不知道你那是个闲职，怕是今儿个才觉出与我们不一样了吧”
　　阿黄的身子一紧，他看着顾梦的官服，不经意地往我的身前近了一步。
　　顾梦笑了笑，这一笑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懒洋洋地无所谓的白衣公子，“是啊，我这个营生只需装的好，哪能记得上你们这样真真切切地活着呢？”
　　虽是调侃，但我心里是一酸，与他相识一场，他并不是一条愿意在浑水里紧紧巴巴往上游的鱼。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皖娘道，“你这丫头，人家做什么干你什么事？”
　　小星虽不太懂，看我吃瘪的样子，还是冲我调皮地吐了舌头。
　　顾梦刚回到府中，几个服侍的人便跟了上来，“简单些，别闹出太大动静，爷爷想是睡了吧”。
　　“老太爷睡得早，之前醒了一回，倒是问起少爷您，这会儿该是又睡着了，少爷想吃些什么，何时沐浴，我叫他们马上准备起来”
　　“别了，就让厨房做一碗面，加些青菜鱼丸即可，犯不着又劳动一帮子人，热水倒是先准备起来”，他温和地说。
　　顾梦见今夜无风，便先在庭院里坐上一坐。一团白白的猫儿温柔地
　　黏在了他的怀里。那猫儿眼睛一黄一蓝，像是宝石一般。“知道”，顾梦轻轻抚着那猫儿，“今天我去了小星家”，知道喵喵唤了一声。“你也是想那孩子了吧”，顾梦笑了。
　　“不过我在她家遇见了一双眼睛，比你的倒更有趣些”
　　猫儿又唤了一声，似乎在回应。

作者有话说

　　妇女节快乐，福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