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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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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星将手背在身后,手心里攥着的那块糖已经有些绵软,她想要迈出脚,却又犹犹豫豫,不知道又在做些什么把戏。
“不知,你看那边坐着一个人,看起来可怜极了”,她对我说。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街角果然坐了一人,“又不断胳膊少腿,且衣裳整洁,哪里可怜?”这丫头总是怪里怪气。
小星将手里攥了很久的糖递给我,“不知,你瞧他一个人,别人都看不出在想些什么,他也不同人说话,你帮我把这块糖给他,好吗?”
“怎么不自己送?”我心想这是女孩的多此一举,更何况这是她宝那么贝的最后一块糖。
“我有些怕,他看起来不愿意与人接近”,这时候她才摆脱了平日里小大人的神气。
“好吧”,我还是接过了孩子手里的糖,朝着那男子走去。
走到他面前时,那男子依旧低着头,“诺,这是那个小姑娘送你的糖”
他缓慢地抬起头,一双黑色的眸子对准了我,却又像是越过我看些别的东西,乍见令人生寒,因为这双眼睛像是一滩死水,毫无半分生气。
我打量他身上穿的倒也齐整,且容貌端正,料想应该不是寻常的乞儿,只是他一言不发,我倒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一头小星还在看着,无论如何也要完成任务,这样想着我便走近了半步,然后半蹲下,将糖往他的方向送了送。
男子愣了片刻,才取过我手中的东西,放进了嘴里,“想不是个傻子吧”,我心里嘀咕,倒也没多想就转身走开了。
他在这里一坐便是三天,不发一言,两眼直瞪瞪地盯着虚空。有人往他面前丢了几个铜板,想要借此取乐,有富家公子甚至以黄金珠宝作赌,看这无名之人是否当真失去了知觉。即使这样,他依旧低着头,仿佛坐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旁人的话语敲打在罩子的表层叮叮咚咚,可他是触摸不到的。期间他只拣些食物果腹,倒也不在乎是什么,脏不脏,一股脑儿往嘴巴里塞,咽下去之后便又恢复了原先呆坐的状态。
他在那儿坐了三天,小星也惦记了三天,就像惦记所有从他家门口路过的猫儿狗儿一样。皖娘瞧出了她眼里的惦记,只是摇摇头,“小星,我们家能收养一只猫儿狗儿,可收养不起一个大活人”,小星听了不做辩驳,只把一双眼睛瞧着我,我知道她心里想,“不知不也是捡来的吗”。 我不能说这孩子是好是坏,只是也常怀疑在她心里,人与猫儿狗儿并无两样,有时候论起心事来,怕是猫儿狗儿更能理解些。
在一个阴冷的雨天,屋檐上的水珠啪嗒啪嗒的敲在青石板上的时候,小星还是把那人带了回来。
皖娘正借着还未消失的晨光绣着鸟羽,而我手中的扫把不客气地扫在了那男子灰色的长衫上。
他不知退让,只藏在女孩身后,浅灰色的长衫被水渍浸成了深灰色,水珠还顺着额发默不作声地往下淌,“软弱极了!”看到他我始终没有半分怜悯之情。
皖娘探寻的目光在小星的脸上看了片刻,那女孩儿抿着唇目光却坚定,我看见她的小手紧紧拉着那男子的手,像是保护一只落难的小动物。
“你叫什么?”皖娘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开口问。
这便是她已妥协了,这样不明不白的大活人,怎么好随便带进家来?我性子直,正欲开口却看见小星死死地盯着我,忽然想起同样作为一个不明不白的人,我似乎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小星,再没有下次了”
毕竟是孩子,小星一下子笑开了,连连点着头,小辫子一翘一翘的。
这男子似乎听懂了自己已被这里接纳,才抬起了头。我第一次细看他的脸,虽然脸色灰暗,面黄肌瘦,但是浓眉大眼,长相方正,算不上难看。我暗藏了个心思,“这人实在奇怪”,但转念一想,“我们这样的家里,别人又图些什么呢,权当是又一个忽蒙不幸的江湖人吧”
皖娘笑得暖和,“家里添了新人,总归多了热闹,今儿晚上就包饺子吧,图一个团圆的好彩头”
小星早已扑向皖娘的怀中,小丫头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甜言蜜语道,“阿娘包的饺子是天下第一好吃的”。
我也爱吃饺子,听到这也乐了,只是那陌生人依旧站在原地,脚下不知何时积了一小团雨水,他像是一根湿哒哒的木头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皖娘将小星揽在怀里,不好意思地说,“实在是有失周到,我这里还有之前替别人纺好的布衣,公子不妨先换上,免得病了”。
他作了一个揖,“多谢”。原来这呆子也懂些礼数。
“既然是家人了,我们这里也没有那么多规矩,不知是这样,你也该是这样”,皖娘说着便去开柜子取衣服。
听到这,他看了看我,有些讶异,但随即挪开了视线。
“别再你呀我呀,阿黄,这是不知”,小星坐在板凳上摇晃着两条腿。
我笑出了声,阿黄是之前走丢了的那只小狗的名字,小星果然是把他当做了流浪的狗儿。
他倒依旧低眉顺眼,默不作声。
皖娘在后厨忙活了半响,方才走了出来,“热水已经烧好,公子自便吧”
“叫我阿黄就好”,他声音低沉,配上这么个名字,显得不伦不类。
“皖娘,这么一套衣服,又废了你好几天的工夫”,我嘟嘟囔囔地看着她将那布衣整齐叠好。
她笑了笑,只是将那叠衣服递给我,“你给阿黄送去”。
我不情不愿地接过衣服,背过身时便将原本整齐的衣服抖作一团,“一个吃白食的男人,那配得上穿什么齐整衣服”
这么想着,我便怒气冲冲地推开了房门,不料正好撞见了他光光的脊背。
平日里都是女子,便也没做什么遮掩之物,这时忽的想起男女之别,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愣在了当场。
他的肩膀宽厚,泛着好看的浅浅的黄色,可由肩而下的肌肤却是伤痕累累。那些蜿蜒的酱紫色疤痕像是铁锯生生将饱满地肌肤锯开,这之前我还从未想象过有人的身上会有这么多的伤痕。
他感觉到身后有人,也僵在了当地。那个罩子又将他罩上了,我听见他的牙齿咯咯作响,回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空洞无物。
“对不起”,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迅速退出,掩上了房门。
“你不是来送衣服的么?”屋内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哦,对啊?”再度开门的时候,我的脸蹭的红了。
他的眼里由空洞再到警戒,甚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恨意,最后重回一潭死水。他坦然的看着我,更像是越过我看着别的什么,“不必在意,多谢了”。
我的脑袋里空空一片,那些疤痕像是火把灼烧了我。小星来拉我一起包饺子,我将她柔软的小手握在手里。“小星,你家阿黄可不是能家养的小狗啊”
她眯着眼睛听不明白。
“你是怎么让他跟到家里来的?”
“我对他说,我有很甜很甜的糖啊”
“然后呢?”
“然后他说,这世上还有甜啊”
“不知,阿黄也和我们一样,吃不起糖呢”她像只小狐狸似得快活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