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记事》SundH

4、第 4 章

　　正阳街上有两扇朱门，朱门口蹲着两只眼珠鼓鼓的石狮子，朱门里住着的正是前钦天监顾世遗一家。顾世遗虽精通演算推命，在这一行却偏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是算不了自身，家大业大，位高显赫，可是香火不盛，三代单传。
　　顾世遗的儿子唤作顾澄，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男子，且才高八斗，及冠时作赋逍遥子一篇，在文人名士间备受推崇。这顾老本有心让这孩儿入朝为官，可偏偏顾澄心不在此，早年间云游四方吟诗作对，后来又是做起了生意，进了最不入人眼的商贾一行。这顾世遗一股怒气郁结于心，可怎奈自己上了年纪多少事皆力不从心，便心思存放在了孙儿身上。顾梦小时候便是眉清目秀，比起顽劣的男孩儿倒更像个小女娃，长者们瞧见了都喜欢的紧，常常逗弄他，因是独苗，少不得多几分怜惜。顾家的金孙终日陷在头顶被院墙隔出的小天地之下，墙内也没什么同龄人与他作伴，便模仿着大人的模样故作老成，性子却又极害羞怕生，见着陌生的男女白净的小脸皮噌地涨得通红，这样一来就有更多人将他看做女娃娃。有段时间顾府日日有满脸堆笑的贵妇们来访，将一串眼珠子盯准了这细皮嫩肉的小娃娃，端的竟然是为自己家的男孩子订娃娃亲的心思，这个趣事在很长时间里都沦为家宴上的笑料。
　　顾梦是个乖宝宝，继承了顾家的一幅好皮囊和还算聪慧的脑子，唯一美中不足的却是太过内敛。他总是冲人温和无害的笑，谁也不知道这笑是他真的高兴还是扮演在脸上。
　　世人都说那顾府的小公子清清秀秀，文质彬彬，像是山泉润出的好玉石，这话传到顾世遗的耳朵里却不大乐意。他虽如家中老少一般宠爱着这个乖巧的小孙子，可心里却是对这金孙存了另一分打算。太平朝国力强盛，虽说英雄多出于乱世，但这样的时候也适合有才华的人尽情施展拳脚。眼见得朝内一拨老臣到了该退下的时候，各家的子孙都开始明里暗里有了动作，可儿子又弃政从了商，他操劳大半辈子打下的名誉根基就这样一点一点的被销蚀掉。
　　顾老儿走到今日，若是没有一点执念是无法想象的，眼瞧这孙儿一点点大了起来，听着别人的赞美他的心里却总是有半分不安，后来在入睡之时琢磨了一下，才发现这顾梦是好，可却偏偏不是他所期望的好，性子实在是太过温吞懒散了些。像是那些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闺女，唯独少了在朝堂立足的决断与狠劲。说到底也不能全将这些怪罪到孙儿头上，这顾梦生来不缺衣食，自然不懂那些穷苦的乞儿为了半块馒头打破脑袋的凶辣，脑袋不错，但又不下苦功，在学业上倒不如他父亲那时出色。这块玉石光泽虽好，却没有分量，轻飘飘的优哉游哉地随流水飘荡，虽是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却依旧是孩子心性，整日里养猫逗鸟月下读诗。顾世遗睡不着了，他没想到自己到了这把年纪却开始操心起孙儿的命运来。
　　我与小星进了顾府偏院的时候，他正躺在一个藤编的躺椅上闭目晒太阳。三月将至，也时不时有同今日这般阳光灿烂的好天气。那件春日穿惯的大氅已脱下，顾梦只一件素白单衣，白玉发冠有些歪斜，好一头柔顺的黑发垂在椅上。见我二人来了，他急急正冠坐起欲行礼，小星冲他挤了挤眼，他便笑了，“是又要说大人麻烦了”。
　　在顾梦面前，小星总有些不好意思。起初我以为她是瞧上了这温吞男子的样子，渐渐却发现，顾梦是少有的能与小星聊得开的大人。有时我瞧着他二人蹲在一起看猫，便觉得有趣，小小的小星是个小大人，脑子里想法又多又乱，而长身玉立的那男子却反而像个小孩。
　　我站在一旁，用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顾梦，今年的科举就在眼前了，你准备得如何啊？”
　　他不知何时又躺回了那躺椅上，听见我的话皱了皱眉，将身子朝着背向我的方向侧了一侧。
　　“顾哥哥这摸样就像我怕先生抽背一样”，小星在旁接话。
　　“哪能和你一样……”他睁开了眼睛，拿袖子蒙住了眼。
　　“你这样几次三番的推托也不是办法”，这次我是代皖娘来说教的。
　　“是皖娘的话？”他的声音像是阳光没有照到的隐隐，又凉又暗。
　　“坦白说来，这又与我何干？只是你成日里什么都不做，虽说是世家子弟，不必像我们一样每日为柴米油盐操劳，可是你愈是什么都不做，便愈是什么都不敢做”，这些话我们已说了好些遍，可瞧他依旧是那般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不由动气。
　　他清秀的小脸被袖子盖住，闷闷的问道，“可是不知，如果结局是注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几日他身体抱恙，讲出来的话愈加消极，“步步为营，可又无法将每一步算准，一旦出错，到头来还不是一无所有”。
　　“顾梦啊顾梦，既然是梦，你又何必管它何时醒来”，我心里暗想。
　　小星将一根糖葫芦递到了她的顾哥哥的嘴边，他一口咬住了一大个，甜地眯上了眼睛。“顾哥哥，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吃甜的”。
　　“别浪费糖葫芦了，小星，你顾哥哥，哪有心情好的时候”，我揶揄道。
　　“去不去终究是你自己的事，只是皖娘托我给你带一句话，虽是寒门，但也受不起那不劳而获的施舍”。
　　他苦笑道，“何必如此，我去便罢了”。
　　即使过了那么多年，我依旧清楚记得当日的情景，顾梦的脸被阳光晒得泛红，笑容却苍白无力。或许此时此刻我是愧疚的，可若要我回到当日，恐怕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举动。因为皖娘对我说过，“命运，不是用来逃避的”，她说这句话时我们都还是我们自己，太平朝一条旧街的小屋子里结伴的人，每日用双手计算着光阴。年幼的小星在睡时喜欢听故事，故事里是那些传奇，她的眼里闪闪发光，我知道，她在期待，期待自己长大后也能够成为被人们写在故事里的人。事实上，我们的故事已经开始了，只是身在故事中的我们还浑然不觉。“那么命运是什么呢？”我问皖娘。她轻轻拥住我，指着散落在天上遥远的星辰说，“命运啊，就是那些星星，我们看见的只是小小的一点，可是每一颗都有它的轨迹和光亮啊”。
　　太平朝四十年春，顾氏独孙顾梦第一次赴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