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记事》SundH

2、二

　　我是不太喜欢麻烦别人的，可这一夜是个例外。
　　太平朝有个寡妇唤作石夫人，生来便不哭，乃至过了大半辈子，也经历了些生离死别，头疼病痛却从未哭过。我原也不信，就在她丈夫出殡的那天，拿死眼将她盯住，周围人哭天喊地，唯独她虽神色悲戚，眼里却没有闪过一点泪光。她与丈夫算是青梅竹马，这些年来恩爱有加，自然感情深厚，这下我便相信她是不哭的人了。
　　到了某年春天，大街上几个男娃娃扬着还挂着鼻涕的小脸，摇头晃脑地扯着嗓子喊，“石夫人哭啦，石夫人哭啦”。大伙儿起初还不信，后来有好事者特意经过她家，巷子里果然哭声不断，先是抑扬顿挫如诉哀歌，后来声嘶力竭抽抽噎噎，方才相信石夫人是真的哭了。邻里们私下议论纷纷，不知是那石夫人平日里故意造作还是真遇上了什么难事，甚至还有被鬼蒙了心智一说。常年在街上游荡的跛脚乞丐一手拄着木拐，一手拍打着腰间的小鼓，笑嘻嘻地唱着悲调，“道那石夫人，哪里是真石心，生来带隐疾，不诉人间苦，蓦然回首间，谁知幸不幸？”声未至，酒气先到，众人纷纷退避，那老乞丐也惯了，依旧笑嘻嘻地唱着。
　　石夫人这一哭，哭了三天三夜，老乞丐也就唱了三天三夜。石夫人的眼睛哭出血来，一行行血泪沾在白色素衣上分外可怖，街坊们唯恐出什么事，纷纷劝慰。方知石夫人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只是生来便流不出眼泪，那日午后正淘米洗菜，忽见阳光下亡夫旧容，那老实人面貌身形皆是模糊，瞧了一眼她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她虽听不到，但心里却是知道，他对失去了支柱的妻子哀哀叹道，“我此番先走，真是对你不住，然命由天定，只是想你素日苦楚，却不得宣泄，便舍了我这喉咙，换你眼泪几行”，她满腔悲痛哽在喉间，丈夫身形愈加涣散，他转身便走，石夫人只觉眼眶里一热，泪水已经成串地滴落了下来。
　　众人叹他二人夫妻情深，这个故事传到了当今圣上耳里，连那天子也感慨万分，为表仁厚，赏赐了那石夫人黄金万两以及养女二名，另其得以安度余生。我那时还小，听见这个故事想的却是，凡事总有例外，生来不哭的人也会哭泣，不爱麻烦别人的人也会有一天想要接受他人的帮助。
　　那屋子小小，中间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木桌正中摆着一盏油灯。几盘小菜还未动几口，小姑娘看看这些菜，又巴巴地望着我。我想她们娘俩应该是正要开饭，关窗时瞧见了寒风天理可怜巴巴的我，动了恻隐之心。那女主人脸黄而瘦，热情地朝我笑着，往我的碗里夹菜，我尝了一口，虽是家常时蔬，但此时入口鲜美异常，瞧我动了筷，小姑娘才怯怯地往嘴里扒饭。
　　我唤那主人一声大娘，小姑娘脸色一僵，将团团的黑脸对准了我，“阿娘今年不过三十呢”，我自知出口错了，忙改作大姐，女主人倒是不介意，只是对着女孩儿笑道，“小星，好好吃饭，大人说话不要插嘴”。女孩儿低了头，一张小嘴撅着，又暗地里剜了我一眼。
　　“小星？”这名字熟悉得很，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
　　“是星星的星，大娘你往天上看呐”女孩儿胡乱地将碗里的饭扒干净，就要下桌去挪下窗板。
　　“小星”，依旧是温柔的声音，可是没了笑意。
　　女孩儿抬眼瞧了瞧女主人的脸色，便又乖乖地坐了回去。
　　“虽然姑娘你可能不乐意回答，但我还是要问一句，姓甚名谁，家在何方？若有难处，兴许我可以帮你一把。”女主人扫了一眼女孩儿的碗底，见干净了，看着我的眼睛柔声说道。
　　半响，我摇了摇头，“不知”。
　　她先是讶异，后来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也罢，只是明日正是小年，若姑娘愿意，与我母女二人做个伴也好”
　　我还未开口推辞，她将手指放在唇前，示意我噤声。屋内油灯昏黄，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为的是夜空中缕缕送来的天籁之音，太平朝三十八年小年前夜，月华公主登日辉阁，献曲求来年风调雨顺，求太平朝国泰民安，此阁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层阶梯，公主一身月白素服，如农作女子一般粗挽发髻，不施粉黛，跪坐于日晖阁顶，献祝词，吟颂歌近一个时辰，彼时太平城内弦乐俱停，月出星隐，公主之风姿皎皎，与明月同辉。
　　是夜，从朝中到乡野，从重臣到田间农妇，共计数十人，皆有异梦，梦中歌声萦绕，仿若置身仙境，然不解其语。时任钦天监的老臣顾世遗孤身一人求见君主，出宫之时涕泗横流，连连长叹“妖女惑众，妖女惑众！”，第二日即托病请辞，来访众人均闭门不见。顾世遗少年成名，于演算观象上极具天赋，辅佐太平朝三十八年，几次助其躲过天灾人祸，虽因其行事不羁且直言不讳，与天子之间略有龃龉，但在民间却声望极高，钦天监一职虽就此空缺，朝中却无人敢毛遂自荐，帝也迟迟不表心意。顾老出宫之时长叹的两句话先是在宫中之人口中相传，不知被谁走漏了风声传到了民间，本是欢庆佳节之际，百姓们却因这两句话心生猜疑，坊间流言四起。不久之后，帝下旨清查后宫，于宠姬夏氏宫中搜出异物，遂宣告夏氏于宫中行巫蛊之术，为警戒众人，行腰斩之刑，这流言方平息了下来。
　　只是那时风波还未起，我们三人静静地坐在小屋之中，灯光昏黄，相对无言，那个被视作太平朝传奇的女子，在高高的阁子上迎风颂唱，我们本不该听到的，却又听见了，只是从歌声，便可以想见那个女子该是如何风华绝代。女主人的眼里意外地平静非常，而小星却听的痴了，我知道她羡慕着，如同我曾经羡慕着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