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年记事》SundH

10、第 10 章

　　于墨声睁开眼睛，窗外仍旧一片漆黑。这些日子他常在夜半醒来，惶然的将这漂亮的房间巡视一遍，他总觉得黑暗中有一双眼睛片刻不离的将他盯着，一张嘴开开闭闭，无声却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他将寝衣解开，后背一片汗湿，却并未召来外间的侍女，只是捞过一件备用的寝衣，草草换上。新科状元于墨声，好大的名气！那日鞭炮噼噼啪啪地响，在锣鼓声中，他的四周全是笑脸，陪着些谦卑。他怎能不骄傲，一个从茅草房中走出来的少年，以那样年轻的岁数，在高直案发几年之后，终于凭借自己的天赋与努力，迎回了圣上对于平民学子的信任。他也算得饱读诗书，只是登临那皇家天子殿时，仍然震撼。幸而他没忘了自己是谁，一个乡间农民的孩子。他的父亲有一双粗厚永远洗不干净的手，而他的母亲，是一个身上永远有油烟味的农妇。天家的殿堂金碧辉煌，立于殿堂之上的新科状元却是在一间烂泥糊成的茅草屋中长大的。下雨时会漏水，刮风时颤颤巍巍，一道布帘分开了父母与日渐长成的孩子，父母老去，孩子的读书声响亮了起来。即便如此清贫，他依旧骄傲。他的骄傲在于，他从未怀疑自己能否做到，是的，他想做到的，就一定做到。
　　太平城是座繁华的城，城里的一切大多匆忙。上好的牛羊肉从北方送来，佐以南方的鲜果和异域的舞姬。骏马驾着香车，在宽阔的街道上就如在云端跑动，素手掀起了帘布，鲜艳的脸一笑而过。这里有高的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有衣着华美的人，轻快的奔赴前程。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无一不洁净摩登，而阳光之外，有醉，有累，有蹙紧的眉头和眼下的黑影，还有令人口干舌燥追了又追的野心与欲望。不，城里的人并不这样觉得，在他们的眼里，家园越来越好，但依旧熟悉而亲切。只有城外的人，他们像潮水一样涌入，挣扎着在退潮之前用自己的血肉与灵魂勾住这片海岸的边边角角，承受着冲刷，在此筑巢。他们一无所有，但呼吸着，见证着，观望着城中的生活，便也将这种生活拥有。于墨声是这一批人中的幸运儿，他可以在自己的屋檐之下，怀念业已告别的家乡与过去的一切。
　　可惜的是，他睡不安稳。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在被风吹得晃动的茅草屋中，听着一帘之外的父亲的鼾声沉沉睡去，却在这样美丽舒适的地方睡不安稳。各式各样的梦缠着他，关于过去，关于未来，唯独没有现在。他读过许多书，能在朝堂之上看清局势，却唯独看不懂自己了。本不该如此的，他对自己说。那些与他一道的年轻人笑嘻嘻地往前冲去，唯独他愁眉不展，这是太平盛世，人间天堂，在诸人汲汲然一路狂奔之时，这位耀眼的新科状元却不知怎地被恐惧扼住。
　　那位高高在上的公主对他说，“我给予你勇气”。
　　自身都无法战胜的恐惧，是否能由他人代为战胜。于墨声并不相信，但是他似乎别无选择。从金色的纱幔之中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没有任何装饰，像是一朵在幽深的夜里绽开的昙花，于墨声意识到，如同昙花的短暂，他的机会也只有这一瞬，一瞬拯救自己，一瞬自我毁灭。他无法思考，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大多数人往往会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僵硬与空白之中，可惜的是，这位天子骄子也不能例外，由此看来，他并配不上人们的敬羡。于墨声伸出手，触碰到了公主的指尖，公主的指尖是寒冷的，玉石一样的寒冷。他打了个寒噤，悔意一掠而过，因为公主已经收回了手，于墨声不会违背诺言，高傲而尊贵的公主，不会允许任何人违背对她宣誓的诺言。
　　故事中的人从来不知道，他们的一次退缩，一次争取，一次躲避，一次追逐对于他们的一生意味着什么。这位年轻的状元此刻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抓住机会”，抛却那读书人的思考与谨慎，伸出手去抓住那一团火焰。他错过了一次机会，错过了从容令人尊敬的一生的机会，在一些正派的人眼里，于墨声是愚蠢的。他本可以顺顺当当地走完的一条干净而踏实的路。但是在我看来，他又是聪明的，他深知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深知自己的布衣之下藏着怎样一颗猛烈跳动的心，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赌博，也是最为仓促凶险的一次。
　　多年之后，当他踏上荣誉与权力的红毯之时，已经忘记了故事开头自己后背的冷汗。自太平年的开始，到太平年的结束，乃至太平年终于成为史书中墨迹转淡的一笔，留在书页上的人，对于那些将声名视为全部的看官来说，就是最大的赢家。与太平王朝始祖并肩而立的那个名字，并不是当年为百姓们所熟知的那些人物，他曾光耀一时，但那种光耀对于看惯了传奇与繁华的太平城而言过于黯淡，他是千千万万读书人中的一个，是千千万万母亲眼中的孩儿，他长得有几分书生气，也确实只是个书生。幸运的是，他抛弃了天下书生惯有的包袱：清高与自尊，他那惯常执书的手接过了他人愤怒的火把，他一生之中最大的光荣与勇气在于，在机会面前，他从不迟疑，哪怕挡在面前的是自己的生命。
　　我活了那么些年，想起太平城的种种时，他总是那个我最不想提却又不得不提的人物。尽管我为他添加了这些笔墨，不得不承认的是，从始至终，我们都只有数面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