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靠近》不近十九

43、家长会

　　冬天的风吹落满院的黄叶，铺了厚厚的一层，如此万物衰退的景色也掩饰不了学校放寒假的欢乐气氛，新春未到，却到处弥漫着放假前夕蠢蠢欲动的喜庆氛围。学校在放假前决定要召开一次家长会，消息即出让这种欢庆氛围瞬间冰冻，人走在教室外面都蹦跶不起来，心情沉重，跳起来都吃劲。

　　教室走廊上不时有早到的家长四处张望打听班级，十九班的人也大多跑到校门口去接家长，空荡荡的教室只有少数几个人坐着不动，稳如泰山，龙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站起来掀开窗帘，学校平时管得严，跟监狱探监似的两两观望，今天倒是人满为患。

　　她坐下来偏过头看见蔺怀森皱着眉，少有的严肃地盯着自己桌面上摊着的成绩单一言不发，薄薄的一张纸被他各种蹂躏后呈现出一种苟延残喘的错觉。

　　“你不去接家长？”龙深问他。

　　蔺怀森还是盯着他那成绩单，故作深沉的摇头：“你不是也没去吗？”

　　龙深默了默：“他们在快过年的这个时候一般很忙，应该不会来了，”看他一直皱眉，龙深说，“你不是不太在意期末成绩吗？”

　　“期末或者逢年过节的时候我还是很重视的，毕竟这关乎到我是不是能过一个好年。”他爸成绩单扔在桌子上，摸着下巴琢磨歪门邪道，“如果我不去接他们，你说他们会不会在学校里一直瞎乱转，等到绕过来我们会早开完会？”

　　看着不愿意面对现实的蔺怀森，龙深叹口气阻止某人不切实际的幻想：“你觉得呢？”

　　“不可能，”他严肃的一本正经反驳者自己先前的话，“人生在世没有美好的愿望可怎么活啊，这也太残忍了点。”话罢他自己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突然垂头丧气地撑住自己的脑袋，猛然抓狂，“所以我在想什么啊！”

　　凑过来看他成绩单的龙深好不留情地戳他伤口：“你总不能把它给吃了。”

　　“你别说初中年轻气盛的我还真干过，那时候毕竟还是太年轻没啥经验，比不上班主任的千年狐狸狡诈，竟然私下给我爸一份更加详尽的成绩单，结果我回家差点没被抽死。”

　　拍拍他坚强的肩膀，勉强用匮乏的词汇安慰他：“其实也没那么差的，你优势科目不是在独占鳌头嘛，好歹加分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家的人都擅长一件事情。”他竖起手指头痛心疾首，“那就是无论你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都不会动容的结果派，我爸那个人典型的结果论者，凡是只看结果，结果能反应很多事情。”

　　“那你怎么办呢？”龙深歪头无奈问。

　　少年愈发明晰的眉眼又一瞬间的迷茫，难得的认真神色，他撑住下巴直视前方想了许久，似乎绞尽脑汁，似乎苦恼思索，但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有些失望和失落，他却还能笑出来说他不知道。

　　这是龙深又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这种神色，上一次还是在数学竞赛开始前。

　　龙深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忙忙跑下楼，在楼梯上还差点撞到人，对方扶了她一把，黑色的大衣携着风雪的寒气，分不清到底是天冷还是自带气场，龙深连忙道歉又道谢，偷偷瞟了眼立刻被惊艳到，清清冷冷的一个人，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面容冷淡，连声音都是极清极冷。

　　“没事。”人垂眸看了她一眼，自顾自踩着楼梯，留下个修长冷淡的背影。

　　怀着忐忑的情绪，继续下楼，果然在楼下的一颗树旁边找到了人。

　　树下穿着驼色大衣围着酒红围巾的女人正抄着手等人，面色冷得能冻死人。

　　“姐？”龙深站在旁边轻声叫他。

　　肖柠回过神，脸色才有丝缓和，打量她几眼，把她衣服挂下来拉链拉到脖颈下面。

　　回到教室时，家长都差不多到了，前后桌拿着成绩单来回对比，也算是几家欢喜几家悲的境况了，小心越过来来回回穿梭的人流，龙森带着肖柠七扭八拐拐到自己的位置上，却没想到蔺怀森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个不认识的人，清清冷冷的侧脸正对着站在身侧的蔺怀森说话。

　　“我去，早知道是你我急个什么劲。”

　　“走的时候我就被交代说要如实汇报的，你要我陪你撒谎吗？”

　　“你这有做长辈的样子吗？不要这么斤斤计较嘛小舅舅。”

　　“大侄子，别怕，不就是几棍子的事嘛。”

　　“......”年轻无知的蔺怀森被所谓大人的铜墙铁壁挡住挫败。

　　心累的蔺怀森扶着摇摇欲坠的孱弱身体，余光瞥见龙深站在不远处一脸错愕，青年仿佛知道自己身后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略略回头，清冷的目光落在龙深身上停顿半刻，然后和肖柠两眼相对，他不动声色扬扬眉，像是心有灵犀两人同时开口，一个清冷，一个冰山，声音不大，但是同时发声总有种周围空气骤降的错觉，感受之深如龙深和蔺怀森。

　　“肖柠？”

　　“蔺何西？”

　　龙深压低声音：“姐你认识？”

　　肖柠从秀气的鼻子里冷哼一声，回道：“大学校友，校园辩论赛认识的。”

　　蔺怀森轻咳一声：“有仇啊？”

　　蔺何西：“辩论赛险胜而已。”

　　两人贴着教室外面的墙壁探头探脑的，生怕并排坐着的两座冰山会爆发战争，但显然他俩白操那份心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倒还算和谐，两人见状松了口气，开始蹲在墙角拉着家常。

　　“你小舅好年轻。”龙深感叹。

　　“只大我五岁而已，”蔺怀森比了个数，“别看他那么年轻，医学院本硕博连读的，已经快读博了。”

　　龙深再次表示了对他家强大基因的赞叹。

　　“话说你怎么和你姐不一个姓啊，随父母的？”

　　龙深沉默了一下。

　　“龙深？”

　　她回过神，扯了扯袖子，轻声道：“不是，我们是重组家庭。”

　　蔺怀森立刻闭嘴，准备扯开这个话题的时候，听见龙深自顾自的解释道：“其实重组家庭没有别人想得那么糟糕，起码我家不是，我姐还有阿姨都很好，我没见过妈妈，但是阿姨对我就像是亲生的，我和我姐做错事都一样会挨骂的，姐也很疼我。”她顿了顿，突然笑，“其实都很好，只是我不好。”

　　都是我不好，这句话蔺怀森最熟悉，这是他常用的说辞，在面对那个人时。

　　他是看着她一点点的改变，虽然面对不熟的人依旧木讷迟钝，至少在很努力的和别人交往，面对任何人神情认真而专注，像是稚拙孩童模仿别人说话的模样，有了天真懵懂，软了冷硬僵直对待世界重新充满了好奇和热爱，比起他第一次遇见的那个冰冷的人偶般的龙深，这样的龙深更加真实。

　　记得有一回学校教室的饮水机供不上水，龙深跑到楼梯口去打热水，冬天打水的人很多，排队也是歪歪扭扭地随意排着，不时还有几个人嘻嘻哈哈地来插队，自己插队还不够，还要拖家带口拉着认识的人，搞得像这块土地被地主家买断似的，随意来去。
　　而这个队伍偏偏就在龙深前面。

　　呼啦啦一群女生见缝插针，逮着沉默寡言的龙深前面就插进去，插队不算还笑嘻嘻的招呼一声，换了别人早就火冒三丈，龙深被挤到最后面，憋红了脸做好久的心理准备后终于伸手碰碰前面女生的肩膀，长发骄横地一甩，甜腻的洗发水味道扫过脸庞，她脑袋直犯晕，摸摸鼻子按捺下打喷嚏的冲动，瓮声瓮气地说同学不能插队啊。

　　她捏着鼻子语调先软下来失了先机。

　　那姑娘一看就是泼辣又蛮横的主，仗着个子高，睨着描着眼线的精致大眼，居高临下：“我赶时间就插个队而已，至于这么小气吗？热水喝不喝无所谓，人总得有容忍量吧。”

　　龙深何曾遇见过这种颠倒黑白的主，结结巴巴开口：“可插队总是……不太好的。”说着说着，她看见女孩眼中的同情和轻蔑，渐渐声音微弱，最后几不可闻。

　　最刺伤人的不是嘲笑，而是那些自认高人一等的同情，像随手施舍，万事还能若无其事拍拍手，然后对身旁的人饶有兴趣的摆谈，说自己做了件好事。

　　所以，我真是个善良的人。

　　“呵，不该是个结巴吧。”女孩扭头对前面几个乐得看戏的女孩说笑，还发出嗤嗤的笑声，她回过头对身后的龙深说，“你慢慢说不要急，我听着呢。”

　　龙深忽然满心平静，她放慢语速，一字一顿：“我不是结巴，你没有听过素质两个字吗？”她微微抬起的眼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灼灼明亮。

　　女孩猛然愣住，反应过来时脸涨得通红，恼羞成怒指着她说了个你字。

　　忽然男生散漫的笑脸凑了过来，相当自然地忽略那种不快的气氛还有蓦然噤声的女孩，笑眯眯地对着龙深开口：“你怎么打个热水都要这么久？”

　　龙深眨眼没开口，只是视线悠悠然扫过前面的女生，表情无奈又无辜。

　　男生初现轮廓的侧脸被窗外冬日暖阳晕染成漂亮的金黄色，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像是刚睡醒，有些慵懒，岁已死翘起的几根头发摇摇晃晃的，让他整个人好看的也是乱七八糟的，令人移不开眼。

　　有女生悄声议论他的名字，甚至有灼热的视线紧紧跟随。

　　他直起身，似笑非笑的挑起眉，大大方方略过前面几个插队的女生，那些女生埋着头互相拉扯着衣袖轻声埋怨，蔺怀森收入眼底，然后意外深长的拉长声调嗯了一声，像是故意的，脸上哈适当地摆出一副诧异的神情。

　　其实这是一个很值得揣摩的表情，高中的女孩子最希望的不过是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在公众面前，尤其是这个“公众”略有姿色，以满足自己雀跃的小心思，然而略带姿色的某人脸上一旦出现这种表情，不由自乱阵脚。这比鄙夷讨厌的杀伤力更大，毕竟鄙夷你可以安慰自己说有眼无珠，但诧异也可以说明你是被注视着的。

　　这是各自不同的心思产生的不同效果。

　　蔺怀森抽走龙深手里的两个水杯，自然而然地弯下腰接水，眉眼专注认真，他走到她面前，对她偏头，潇洒丢下个走字就摇摇晃晃带着战利品回教室。

　　龙深背光而立，却盖不下她眼里清澈生光。

　　她何曾这般为自己的事情坚持不让步，捍卫着自己的寸步不让。

　　蔺怀森没有想过有他一丝一毫的缘由，这两个杯子有一个是粉红色的。

　　深冬天寒，他咳嗽一天都不见好转。

　　蔺怀森揉揉鼻子对龙深呲出八颗又白又亮的牙齿：“龙深新年快乐。”

　　龙深奇怪的看他一眼：“还早呢。”

　　明朗的男孩瞪大眼睛，可眼里融融的笑意止不住的蔓延：“那是大爷我找个名头想让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高兴一下，想想开心的事情嘛。”他顿了顿，装作漫不经心的口吻，“其实你挺好的，真的，你看我这么优秀的人都陪着你蹲墙角呢。”说完他扭过头去，后脑勺不安分的翘起几根长长的头发，几乎快戳到龙深脸上，可乱发下的耳廓有些红，格外扎眼。

　　龙深傻乎乎对着他的后脑勺笑，直到笑红了眼眶。

　　你真的认为我很好吗？她在心底默念。

　　“蔺怀森！”楼梯口是锦安在叫着他的名字。

　　蔺怀森应了一声，撑起身顺手在她肩上拍了拍后小跑向那个方向。

　　他俩的事情最后闹到了老师那里，可是这两人除了这个事情也无可指摘的什么前科，只有班主任在苦口婆心地劝导，但是两个人像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没有理会那些老生常谈的话，该怎么样交往他们就怎么样，都是直率的人，直率到别人无可奈何。

　　锦安瞥了眼蹲着的龙深，停留了好几秒后被蔺怀森揽住脖子才移开。

　　龙深在蔺怀森走后还蹲在原地没动，没等到蔺怀森倒是等来了个忍无可忍的人。

　　李亦志拽着龙深的胳膊就是一连串的问题，除了他看小说龙深就没再他身上看见什么激情了：“那个蔺怀森小舅舅是什么人啊，不会是你姐的初恋吧，怎么和你姐还认识呢？他不是说在我们学校毕业的吗？你姐当年可是直升附中啊，俩人学校都不一样。”

　　龙深被他晃来晃去，头昏得不得了：“我也不知道啊……”

　　“你不是见过那个男的吗？”龙深曾经为了几本小说就把姐姐初中的事全部出卖。

　　“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再说我是在那么高的楼上望见的，又没有拿着望远镜。”

　　这时教室门被打开，家长鱼贯而出，肖柠跟着蔺何西一起出来。

　　蔺何西张望两眼，低头问龙深：“蔺怀森呢？”

　　龙深有点受宠若惊：“嗯，好像去找同学了。”她没有蠢到说找女朋友。

　　蔺何西点点头，对着肖柠点头示意后就快步离开。

　　李亦志站在旁边局促得很，倒是肖柠记得这个几次出入他们家的小子，龙深和这群人玩得进她都知道，还有几次在家里玩得时候刚好她在家，大家也是相熟的人，所以肖柠没有什么疏离感，笑着问他：“我上次说的你有回去看吗？”

　　李亦志连忙点头，龙深诧异：“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肖柠看着龙深也有些吃惊，再看看别过头害羞的李亦志笑了笑，“他准备考艺体学编剧，所以问了我一些关于学校的事情。”

　　李亦志匆忙补充：“那个我不是成绩很一般吗，班主任建议我要不要去学学艺体找个出路，”他尴尬的挠挠头，“这样下去别说啥梦想了，能不能被大学要都不一定呢，所以我想考虑考虑这些东西，就问了柠姐一些有关的东西。”

　　“所以你学编剧？”龙深问得奇怪。

　　“喜欢小说的话，他挺合适的。”肖柠耸肩。

　　李亦志笑得腼腆，以前黝黑的脸庞也因为最近天气原因变成小麦色，龙深竟在他脸上看到可以的红色疑云，这就是李亦志自称的固若金汤的脸皮，有时候不堪一击。

　　学编剧啊，那不是有人就在走这条路吗？龙深站在旁边难得做了次清白的旁观者。

　　后来，久到李亦志将年少冲动抛于脑后成为天天面对报表上天文数字面不改色的人时，龙深蹲在他办公室躲着催稿的编辑，外面编辑部的人找她都快疯掉准备报警，她还是心安理得窝在李亦志办公室等着点好的外卖过活。

　　吃着盒饭的龙深翻着新出的玄幻小说，不小心看到小说要翻拍电视剧的消息，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李亦志在高中的时候立下的志愿，那时候李亦志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做什么，却在有个人面前立下了志愿。

　　李亦志对着电脑噼里啪啦敲着键盘，眉头皱得死紧像是很不满刚才有些人交上来的报表数据，薄薄的眼镜片反射着屏幕的冷光，他这个饭都来不及吃的样子，龙深就更不好意思问他那些久远的问题。

　　像是注意到角落执着的目光，李亦志靠着椅背斜眼：“怎么了，盒饭不和你口味？”

　　“躲债的人没有那么多的要求。”龙深挥舞着手里的筷子，“我只是想起些事情。”
　　他走过来捞起桌子上的盒饭坐下来一起吃：“什么事，你说就行了。”

　　“嗯，我说了你别生气啊？”

　　他忍不住笑出来：“你要怎样，不是要问我我家银行卡密码吧？”

　　龙深没有理他突如其来的调侃，而是正色问他：“你在高中时没有想过你学编剧的后果吗？嗯，我换句话说，那时你是真心想学编剧的吗？”

　　李亦志吃着盒饭半天没说话，而说得第一句话就是惊人之语 。

　　“你其实是想问我，那时候学编剧到底是有几分为她吧？”

　　龙深干笑，埋头吃饭，边缅怀着高中时代毫无心机可言的憨厚少年李亦志。

　　“全部。”趁着龙深埋头，他回答得简单。

　　“啊？”

　　“我说全部。”他挑起盒饭里面的花椒扔进塑料袋，“还有什么问题吗？”

　　龙深缩着脖子使劲摇头，一句话不敢多说。

　　一个除了看小说外什么都不感兴趣的少年在某个时刻有了念想。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