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雨枫》安道寞

2、第二章

　　李雨枫抓着沙湘江的手跳上码头，待他归置好渡船，便跟他上了岸。
　　同靠在岸边的渔船上，钻出来几个渔夫。
　　“湘江，那是谁？”其中一个问道。
　　“这位是从北平来的大学生，在山里迷了路，天晚了来咱村借住。”
　　“噢哟，北平的大学生哩！”
　　渔夫正要近前搭话，却被沙湘江拦住。
　　“他赶了一天路，都累得站不住了，你别多话，快让我带他歇息去吧。”
　　说罢，沙湘江拉着李雨枫走了。
　　“沙…沙大哥，请问村里哪家可以让我借宿一晚呢？”
　　“你若不介意就去我家，我家虽小，但富余铺盖还是有的。”
　　“那就打扰大哥了。”
　　“哪里打扰，我家能招待个读书人，是我好运哩。”
　　两人边走边聊，聊到各自的年纪，原来两人同岁。
　　“原来你我同年，那你不该唤我大哥，直呼我名便好。”
　　沙湘江顺路买了一尾鱼两把菜，然后带着李雨枫继续穿行在木屋炊烟之间。拐过几道弯，眼前便是一个小河湾，湾里只一户人家。沙湘江一指，那便是他家了。
　　离木屋还有百步，一条黑狗远远跑过来，向着李雨枫吠了几声，然后立在原地望向沙湘江。
　　“嘘！别闹，这是客人。”
　　黑狗果然不再叫唤，嗅了嗅李雨枫，便优哉游哉地踱回了家门口。
　　沙湘江带客人进了门，从木柜里拿出一身浆洗得略微发硬的粗布衣裤给他。
　　“都是新浆洗过的，你换上吧，当心着了凉。”
　　李雨枫道了谢接过，却并没当即动手换上。沙湘江在屋里杵了片刻，然后忽然明白过来，忙说道：“哦，我去外面烧饭，你换吧。”
　　沙湘江点起炉灶，往锅里舀上两瓢水倒进一碗米，然后三两下拾掇了鱼和青菜，一并上锅蒸了。　　天色已暗，山间晚风习习，隐约有些凉意。
　　李雨枫从屋里出来，沙湘江一见他胳膊上搭着换下的衣物，便上前拿过，说道：“劳你帮我看下锅，我去把衣裤洗了。”
　　“那怎么好意思，我自己来吧——”
　　“诶，哪敢劳动客人，安坐烤火便是。”说罢，沙湘江拿上木锤便去河边漂洗捣衣了。
　　李雨枫只得老老实实在灶台边的竹凳上坐下。黑狗溜达过来，李雨枫伸手去揉它的头，它便乖乖坐下。它一身黢黑，黑得油麻另光，浑身没一根杂毛。
　　不多时沙湘江就回来了。他走到竹竿前，一边晾衣服一边打量李雨枫：这个北平来的大学生面貌白净清秀，一双眉眼好似远山秋水，更有周身天然一股书卷气；此般标致人物，是沙湘江往日里从未见过的。
　　他微笑着摇摇头，轻声说道：“不像。”
　　李雨枫抬起头。“说我吗？不像什么？”
　　“穿了粗布褂，也不像个村里人，依然来时那般文气。我活了二十来年，从没见过你这般好看的人哩。”
　　听了这话，李雨枫两颊微微泛红。他也悄悄打量了沙湘江一番：他身形高大精壮，皮肤光滑黝黑，面孔生得三分淳朴七分英气，浓粗的剑眉底下两眼如炬；一看便是个忠厚又能干的年轻水手。
　　晾好衣服，沙湘江坐到李雨枫旁边，接着之前的话头和他闲聊。
　　“枫林渡所以唤作这个名字，只因两岸的山上尽是枫树。入秋时节，那枫叶有的黄了，有的红了，还有些仍是翠绿的。山上三层颜色，映在河水里便是六层，煞是好看。更妙的是上游的落花湾那里，河水拐道弯，美景便翻一番哪。”
　　“何时你有空，能否带我去看看？”
　　“这好办，你若明日有兴致，我托打渔的吴四爷替我一日便是。”沙湘江想了想，又补道：“你若想再歇歇，也不急明日便去，想要如何全随你心意。待你歇够玩够，想去青龙镇了，我便送你翻过山去，定不会迷路了。”
　　李雨枫心头一热，他没料到湘西山民这般古道热肠，内心不由多出一份亲近。
　　二人聊着聊着，聊到各自家世。
　　“你家就你一个吗？”李雨枫问。
　　“还有它。”沙湘江一指，李雨枫身后的黑狗汪了一声。
　　李雨枫不禁失笑。“呃，就你们俩？”
　　“我娘生了我就没了，我爹前年染了病，也走了。”
　　李雨枫听闻，立即敛了笑意。“抱歉。”
　　“没要紧。一人有一人的命，老天早早收回我爹娘，许是让他们在天上享福哩。”
　　“是，一定是这样的。”
　　“诶，你家里呢？”
　　“父母双全，但我许久没与他们联系了。他们一直想要我学经济，将来做个职员安稳度日，所以都很不支持我学美术。我只得到处做工，自己攒钱上学。现在毕业了，也不知前途会是怎样。”
　　“依我看，中意哪一行，沉下心做总能做好。若违拗了自己的性子，便做好也抱憾终身。好比我家祖祖辈辈皆是摆渡人，我是天生要撑篙的；若要我做个腰缠万贯的财主，我怕是一辈子都活不舒坦哩。”
　　李雨枫又笑了起来，这人不单友善，还很有趣，能与他萍水相逢，算是老天补偿自己这一天受的罪了。随后二人又讲到美术。
　　“我在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修习了四年油画。哦对了，你等一下。”李雨枫从屋里取来他的行李，打开其中一个，取出几样新奇物件。
　　“这些都是我画画用的。这是铅笔，这是画刷，这是调色板，这是油彩。”
　　“油彩？就像逢年过节唱戏时，脸上涂的东西？”
　　“差不多。”
　　“那怎的都画在这木板上了呢？”
　　李雨枫笑着拿过另一个包裹，打开来是个绷着白布的木框。“这块布才是作画的地方。”
　　沙湘江挨个打量这一大堆作画的物件，然后又看见包里有个厚厚的册子。“不是画在册子里啊，那它是何用处？我能看看吗？”
　　李雨枫犹豫片刻，脸上又透出几分红来，这回沙湘江可看得真切。
　　“里面都是我画的草稿，乱糟糟的没什么可看。”
　　“哦，原来是个草稿册子。”沙湘江很是好奇，却也没再多问。
　　饭菜香味从锅盖下溢了出来。沙湘江摆好碗筷盛上饭菜，请李雨枫上座。
　　饭毕，李雨枫有些乏了，沙湘江便带他到里间休息，自己搬了铺盖到外间躺下。不多时李雨枫便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