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国》怀舟酌雪

4、谒天门（四）传胪

　　又过一日，慕容瑛尚在伏案研究朝局形势，便听见街边好不喧闹，正推开窗往下看，琼歌自外边敲门道：“主子？”

　　“进来。”慕容瑛探身朝外，见街上熙熙攘攘、人流攒动，她不急不躁，托着腮饶有兴趣地看着。

　　琼歌近前道：“主子，外边放榜了，可要去一看？”

　　“急什么，若是名次出来了，我们自然会有人前来知会。”慕容瑛笑眯眯道：“且听我的，不出半个时辰，褚兄就要来找我了。”她忽然抬头，抽了几下鼻尖，喜道：“琼歌，楼下有卖香葱水煎包的，快去给我买两个。”

　　琼歌见她浑不在意放榜之事，一心只盯着楼下叫卖水煎包的，失笑道：“婢子这就去。”

　　因此等褚丹明气喘吁吁“砰”地推门进来，就看见慕容瑛老神在在地端坐在案前——吃水煎包。他满头大汗，一绺黑发从银冠中落在耳侧，见慕容瑛好奇地抬头看他，先是愣了愣，而后冲上去双手撑着案台，神情激动道：“容兄！你……你可是状元郎啊！”

　　慕容瑛“啊”了一声，筷子上的水煎包也掉在盘里，她面上吃惊非小，双眉扬起，道：“褚兄去看了榜？”

　　“是啊！”他神色间有些赧然，眉间却略带庆幸，慕容瑛抬眼看了他一眼，心中暗道他应是三甲之内。果然听褚丹明语含喜意，道：“不才褚某我，三甲末名，也算是未落榜。”他神采飞扬，眉眼生辉，慕容瑛拱手笑道：“恭喜褚兄得偿所愿！”

　　褚丹明却好似回过神来，拉着慕容瑛坐在旁边木椅上，摇头道：“我这算什么，容兄状元郎之身……”他说着有些脸红，心中倾羡，又不免有些怯意。慕容瑛拍了拍他的袖子，笑道：“我也是走运而已，凭我文中那些雕虫小技，本不该奢望一甲——褚兄家世卓绝，才气疏阔，日后定能一展拳脚。”

　　褚丹明毕竟少年心气，被她说的面色通红，道：“明日传胪，容兄想必不多时就能接到宫里传话了。”他顿了顿，又道：“我是从家里偷溜出来的，现下也不能待啦，容兄，告辞！”他又如一阵风匆匆走了，慕容瑛在他身后眯着眼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微微一笑，对一旁的琼歌道：“替我更衣罢，不多时宫里就来人了。”

　　琼歌见她面色平静，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应声上前替她取来一身渥丹色外袍换上，又束起玉带。收拾停当还不到一盏茶时分，外面就有宫里内侍前来，慕容瑛态度温文，恭恭敬敬地接了旨。待到那内侍走了，她目光长久凝视着案上的绛色朝服和三枝九叶顶冠，缓缓吐出一口气。

　　琼歌面色忧虑地走近道：“主子，明日传胪，您……”

　　慕容瑛指尖抚过朝服长袖边缘，微笑道：“放心罢，京城准备已非一日，我该有这个信心踏入这神京朝局之中。”她起身，抬头望向窗外，目光所及之处天朗气清、云蒸霞蔚，眼底渐渐变得悠远，随即她垂下眼睑，目光下沉、凝定，化为一潭幽幽池水。琼歌自旁看着，见她神色变幻，终究在唇边凝实成一个淡淡的笑意，她也不再多言，起身将朝服和高冠托起放在一侧，掩门出去了。

　　翌日慕容瑛洗漱完毕，由一队御下直属的乌衣使扈从，乘着明绛撒花帘轿入宫。宸国对传胪一事极为重视，历来由乌衣使护送，由銮仪卫在平瑛殿前设卤簿法驾，设中和韶乐和丹陛大乐。黄案云盘，御仗鼓乐，一应物事繁复盛丽，令人目不暇接。

　　宸国建国初，太祖设下十二道乌金令作为亲卫，包括北斗七令、四象令和勾陈令，和由禁军统领管辖的城防禁军区分。十二道乌金令令主为正三品官，下置左右指挥使，典察司使、天武卫、天辰卫及千户百户等，合称乌衣使。十二令主奉天权令主邺飞声为首，即乌金使，乌金令独立于朝廷官制之外，明面上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实际上仗着皇帝宠信，罗织朝中大臣罪名，颇有胡作非为之态。

　　慕容瑛下了车，低眉顺目、垂着两袖絮步跟随在内侍身后，到平瑛殿下，九龙壁前，她才抬眼轻轻一扫，文武百官各着朝服在丹陛之下左右序立，均带肃穆严整之容。她按名次奇偶序立东西丹墀之末，等皇帝礼服乘舆，引入殿内升座。此时，中和韶乐奏隆平乐章，阶下鸣鞭三响，丹陛大乐奏庆平乐章，读卷大臣向皇帝行三跪九叩礼。

　　殿上黄钟大吕，雅乐声声，慕容瑛敛气屏声立在殿下，笼在袖中的手早已捏得发紧，脸上却恭谨谦逊。她身后跟着榜眼蒋其渊和探花邰少骁，字纯铭，此人出身勋贵之家，是建宁候邰权幼子，今年二十二岁，天资非凡，生一副颖慧之相，自幼拥得峥嵘美名。

　　一干新科进士由鸿胪寺官员引导就位，宣读制诰：“元德二十四年三月廿九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等唱名赐第毕，鼓乐大作，大典上百官群臣、新科进士均行三跪九叩礼，中和韶乐奏显平乐章，大典才毕。

　　不多时，慕容瑛、蒋其渊和邰少骁三人便自禁宫中正之门太穆门出来，云盘承榜、黄伞前导，三人跟在乌衣使身后，不过一盏茶时分便出了午门。

　　午门张榜，不同于前几日礼部放榜，从此就是天下通名，飞黄腾达。慕容瑛正暗忖乌金使嚣狂独尊，圣人宠信之下，帝子参政之权恐要旁落，却听蒋其渊小声提醒她：“昀光兄、昀光兄，大典已结束了。”

　　蒋其渊此人出身累世公卿之家，世家蒋氏事前朝时素有“一门三宰，一姓双后”的嘉誉，他英才天纵，少年得意，却也盛名其实，他今日和慕容瑛同样着绛色朝服戴三枝九叶顶冠，眉目清正端方，倒是美玉温良，猗猗君子。

　　慕容瑛作揖道：“多谢懋先兄，方才想着圣恩眷隆，一时走了神。”

　　蒋其渊一笑，还没回礼，就见邰少骁一把揽住慕容瑛的肩，笑容飞扬，道：“可算见着容瑛容昀光了！”

　　他出身侯门勋贵，家中大多是武将出身，长兄建宁候世子邰少安更是元德十四年的武状元，次兄邰少钧也有“银甲小将”的美名，他虽然醉心书卷，性子倒率真自然，一派天真。

　　慕容瑛微蹙眉尖，侧身稍避，拱手道：“久仰纯铭兄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风姿特秀，气度斐然。”

　　“昀光兄是大儒之子，说久仰也是我久仰了！”邰少骁拱手回礼，又转身朝蒋其渊点一点头，笑道：“早想与昀光兄、懋先兄乘兴饮酒，把臂同游，不知今日可有幸？”

　　慕容瑛闻言脸色微变，她双眼一眺，远远望见皇舆晃悠悠远去，口中已道：“纯铭兄盛情相邀，昀光焉敢不从？只是今日毕竟张榜，一甲三人在街游逛，恐落人口实。且——”她噙出一个狡黠的笑意，打趣道：“纯铭兄作为探花郎，可是要游街的，若是今日探花郎俊秀之姿教人全得见，那游街岂不是有名无实？”

　　一番话倒让蒋邰两人颇以为然地一致颔首。邰少骁哈哈一笑，复道：“不曾想昀光兄如此有趣！那今日便了了，三日后游街你二人可是要来看我的！”他率直佻达，把话一搁，也不待对面二人回答，便拱拱手，转身挥袍、大步去了。

　　蒋其渊和慕容瑛略怔，随即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蒋其渊看慕容瑛一眼，唇畔翕动几下，似是想问些什么，却听慕容瑛微笑道：“懋先兄，我还有些俗务未了，就先回客栈去了。失礼了——”她雍容一拱手，转身进了午门附近的充明坊。

　　她步履缓缓，藏捏在袖中的手指却已握紧，此时离宫道不远，朱碧宫墙下枳花灿明，慕容瑛再看一眼，便闪进一条小巷中，才以手贴额喘息起来——到底是初涉朝中，心性未足，一想到高堂之上端坐血海仇人，便陡生弑君之念。

　　慕容瑛倚着青石墙，拢了拢垂在腰间的悬玉带勾，才整了容色，慢悠悠自充明坊穿过，朝自己所在的筠和坊走去，一面走一面忖道：方才从邰少骁一语道破自己来历便可知，大小京官应都了然此事了。她转念想到父母远在云中，虽然父亲智珠在握，但不知那乌衣使可会顺藤摸瓜查到什么——今上对前朝余孽一向铁血，就是升斗小民提起慕容氏，都有牢狱之灾，更遑论若是真得了一丝半缕的证据，乌衣使以此编织构陷，搅风弄雨？

　　这般想着，慕容瑛不禁心神摇颤，足下生风，直奔寄畅楼内。不想一进门就被拦下，正是众人见她进来，纷纷大喜祝贺。

　　“我原就看好昀光兄！”有一人高声叫道，更多人应声附和道：“你别说，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