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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谒天门(五)闻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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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瑛闻言顿了步子,一双幽明漆黑的眼蕴了笑意,口中谦道:“诸位可太抬举某了!”她朝四周团团作了个揖,又道:“这状元之名,全仰赖圣睿昭彰,某只是侥幸得了圣人和诸老大人青眼相加罢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有一人扬声笑道,他一身青竹圆领纱袍,微微仰抬脖颈,稍显倨傲,眸子像两颗莹莹发亮的寒星,正坐在临窗一侧竹桌旁,手持一盏。
“昀光兄之才,壬清自叹不及。”
原来此人正是蓝嵩宁,字壬清,出身晋阳蓝氏,是内阁阁臣、蓝培光三子,今科二甲头名。他今年二十有二,容貌生的英秀,文辞也俊爽流丽,当下只是轻巧地举手抬眉,骨子里便款款透出一脉世家风流。
慕容瑛抬眼去瞧他,不由得也暗赞一声好一块良材美玉,当即连连拱手,面色微红道:“这、壬清兄羞煞我了——”
蓝嵩宁见她如此稚拙,一时倒觉是自己为难人,摇首微笑道:“我此言真心诚意,昀光兄何必过谦?”声音刚落,他已穿过人群,朗然走到慕容瑛面前,勾手举杯,笑道:“昀光兄,蓝某以茶代酒,贺你三鼎甲头名之荣!”
“多谢壬清兄!”慕容瑛心中一动,也坦然一笑,自身旁人手中捉来一只杯,手举齐眉,一饮而尽。
两人在粲然夕光中相视一笑,目光接触,隐隐胸中豪气陡生,双双流落出惺惺相惜之感。
又过了几日,闻喜宴便到了,照旧例是乌衣使和伴驾的内侍来迎送。今日不比传胪,按例虽不穿朝服戴九叶冠,也该着鲜色,慕容瑛着一身软烟罗绛纱袍,青底流云靴,白玉冠,细长乌眼,青鬓鲜颜,噙一个澹荡而颇具气象的笑,倒真似男儿佳彦。她抖了抖袍袖,目光在虎步而来的乌衣使腰间的飞鱼袋上凝了一凝,拱手道:“千户大人,请吧!”
十二乌金令座下之人跋扈惯了,受她的礼倒也并无不可,何况此人穿绣了海水纹的乌衣纱袍,腰间佩了飞鱼袋,是从五品乌衣使千户。但那人微一犹豫,侧身不敢受礼,反而回礼道:“不敢,容大人请上车。”
慕容瑛闻言略一怔忡,还是行了半礼,点头道:“劳烦千户大人了。”
雕甍绣槛,朱墙皇皇,翠帘轻车辚辚压过宫道,耳边马蹄声细碎,慕容瑛端坐在车内,皙白手指笼在袖内,十指相扣,车身摇颤之间,她本来微微阖起的双目乍然睁开,目光一转,抬手斜斜挑起帘,眼底情绪烟云消散,却分明映着天上一轮红日。
皇家园林明巳苑,在应天门街,面北,与太祐池比邻,慕容瑛一行自大门进入,牙道两旁皆古松怪柏,入目云檐鹤柱,双凤乘鸾,一带玉桥横波,清溪泻雪,桥下石磴穿云,兽面衔吐。苑内名池洗墨池中,蓼花苇叶,翠荇香菱,迥非素常妍色可比。传言明巳苑内“锦石缠道,宝砌池塘,柳锁虹桥,花萦凤舸”,果真名副其实,非同凡响。
如此膏粱丽景,好似清平盛世一般,怎知宸国不过三代即衰,朝中党同伐异势如水火,清流权贵日日相讦,那满目乌瘴的议政之处太极殿,不过是辜负了这名。慕容瑛捻紧袖口里的轻纱,目光游走一周,微露笑意,只那双眼沉郁得紧,透不出一丝光亮。
刚入了主苑,正有一向眷隆的伴驾内侍与带刀侍卫前来迎人,慕容瑛还未走出几步,不远处就有人疾步行来,正是三鼎甲中的榜眼蒋其渊蒋懋先,他近前笑道:“昀光兄?巧了,我与你一道面圣去!”
慕容瑛点一点头,请那御前内侍引路,两人虽然同窗几月,但此时身在明巳苑,也不敢造次多言。蒋其渊走在慕容瑛身侧,略落后她半个肩,以示钦佩诚服之意,几人慢慢转过一道曲折游廊,绕阶走到了明巳苑中一座富丽楼阁近处。
正对面台阶之上一排面容肃穆的带刀侍卫,生生将苑内靡丽之气冲淡,慕容瑛抬头一望,楼首挂着赤金九龙青匾,乌木黑底,极为煊赫,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紫宸堂”,宸乃国名,如此取名已是极不合礼法的了。她又凝神细看了那牌匾落款,上面正是熹宗的瘦金体小字,柔丽宛然,心底不由得连连冷笑。
慕容瑛垂下眼,两只修长的手落在身侧,压下翻浪似的思绪,打叠好精神,和蒋其渊二人跟在内侍身后入了这紫宸堂。
堂上陈了紫檀雕螭案,设着三尺来高的博山炉,正袅袅散出幽香,正对着的墙面上悬着百官朝贺、英才翔集的墨画,一边有一个金蜼彝。正首宝座之下是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铺着猩红洋罽,落了石青金钱蟒引枕,底下四副脚踏。两边设一对洋漆高几,左右几上均陈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茗碗瓶花俱备。
慕容瑛只是淡扫一眼,俯身便深深拜了下去。她膝盖碰到冰冷的玉石地面上,目光直直下垂,触到熹宗龙袍下摆,上面白浪海水章纹映着日光,一抖一照,粲金逼眼。
“平身罢。”熹宗漫不经心地道,他端起一碗茶,垂着双睑吹了吹上面的浮沫。
慕容瑛和蒋其渊应声站起。
“容昀光、蒋懋先,你二人皆是今科试子中才德高绝之人,朕看了你们做的文章,各有千秋。容昀光博闻敏思,全篇文辞明锐俊爽,用意深刻,只看一星半目,便知全盘要旨。蒋懋先字字清丽,行笔遒劲,间或珠玑之语,也让人自叹弗如啊!”
慕容瑛眉间带了一丝激动,又似强压下去一般,躬身拱手道:“学生自知资质驽钝,实在是愧不敢当!”蒋其渊也连连谢恩,口称惭愧。
入过太穆门,就是天子门生,此时慕容瑛身上虽有功名,却无一官半职,如此自称,倒也是合乎礼法的。
熹宗自上首摆了摆手:“你二人确是难得的贤能英才,何须自谦?朕自登极以来,数次大兴科举,为的就是网罗天下人才,今科三鼎甲都朕都属意得很,且状元竟还未及弱冠之年。邰纯铭虽为将门之子,却能于科举之途上一举成名,倒也不负他邰氏满门的英名。”他顿了顿又笑道:“探花郎如今正在苑内采花,只等为容昀光鬓上一簪呢!”
自科举办闻喜宴以来,一直有探花郎采花后簪花于状元发鬓的传统,因此慕容瑛听了毫无异色,只是拱拱手,朗声笑道:“不瞒陛下,学生与纯铭兄在午门外一见如故,情谊甚笃,他能为学生簪花,倒是一件可喜之事了。”
熹宗捻须笑吟吟道:“你三人年纪相仿,自然是说得来的,倒显得朕年老愚钝了!”他见慕容瑛面露惶然,不由哈哈一笑,将手中茶盏一搁,道:“朕又不是责怪你,你莫要慌张。说及此,朕倒是想起来了,殿试那日未走一盏茶十分,你口念十策,一篇《治军杂疏》便侃侃而出,那会儿是气定神闲,这时却又惶惶了?”
“学生当时一心在试题之上……”慕容瑛呐呐道:“当下于苑中得见天颜,自然——自然是有些惶然的了。”
熹宗见她稚颜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乱转,显然是心有惶恐,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随即他起身道:“容昀光,你倒也是个妙人啊!你生的俊美,可有人送你个名号——唔,你可知道慕容冲?”
慕容瑛略一怔忪,便知道皇帝要说什么了。慕容冲是数百年前前燕景昭帝慕容俊之子,慕容泓之弟,生的美貌,有龙阳之姿,相传曾入苻坚后宫,与胞姐清河公主一同备受宠爱,虽说同姓慕容,但并非与慕容瑛同宗同源。她指甲嵌入掌心之内,因被羞辱而胸中血脉偾张,沉声慢慢道:“学生不知。”
“慕容冲有俊秀之姿,小字凤皇,你虽然不姓慕容,但也无可厚非,今日朕便赐你一个‘小凤皇’之名,倒也对得起你的才貌。”
慕容瑛听闻这避重就轻、带了狎昵之色的亵语,狠狠咬住牙,忍着胸腔横窜的怒火,神色平静地谢恩。
熹宗正侧身对着她,并没看出任何异样,只是笑道:“不必多礼,你二人随我去苑中看看,探花郎可采好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