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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谒天门(三)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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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瑛听她推门出去,神色才由哀恸转为平静,她起身拿起玉梳慢慢梳着发,垂着眼,心中却在细细梳理今日所得消息。
修宫、变法、国库亏空、宁氏倒台……
她玉白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案,暗忖其中关联,随即扬声叫道:“容榭进来!”立时有一个略带沉闷的声音应是。木门一转,衣角翻卷成云,进来一个白袍青年,他头束银青发带,身材高颀,面容英俊,只是无甚表情。慕容瑛温声道:“速去槐乡坊内替我请南先生来。”见容榭答应着去了,慕容瑛才胡乱将长发一束,磨墨提笔,侧头凝神一想,在纸上匆匆写下“变法”几字,再添上京中几大世家勋贵姓氏,以墨线连接,一时也想不出甚么,只好作罢。
“琼歌?”她理了理长袍,对门外唤道,琼歌应声进来:“主子有何吩咐?”
“让掌柜的现在就准备菜罢,待容榭将南先生请来,便温酒上菜。”
琼歌道:“饮酒伤身,您今日已在金梁池饮了酒……”慕容瑛笑道:“是老师好酒,我可不爱。上京时我为她备下雪庐春,如今冰雪消融,可到了晚上还是微觉寒冷,此时小炉煮酒,倒是人生快事。你勿要多言,取了酒温上才是正道。”
琼歌自觉不必多言,忙答应着去了。
南先生本名南瞻云,素有经纬之才,是慕容瑛母亲叶氏的至交密友,更是慕容瑛授业恩师之一。虽说慕容瑛一向聪颖持重,自有乾坤,但面对神京朝局风云,却不敢妄自谋划,定要听听这位先生的看法。
不多时,琼歌提着食盒进房。慕容瑛拔下簪子,将案上纱灯里的红烛芯挑了挑,一手笼灯,一手举盏,将纱灯放在外间八角香檀桌上。
屋内红蜡沉金,秋香色烛光点点摇颤,肉肴混着新酒之味,一时间香气扑鼻。
慕容瑛端看琼歌托出火腿鲜笋汤、奶油松瓤卷酥等食,顿时感觉腹鸣如鼓,刚在金梁池吃的小菜早就忘在脑后。琼歌见她在旁绕来绕去,知道她眼馋,笑道:“您请南先生来用饭,可不能自己先吃了。而且,”她伸出食指摇了摇:“您一见吃的就觉得饥饿,实际上……”
慕容瑛挥手打断她:“哎呀,我知道,实际上我并不饿嘛,但是小厨房做了好吃的,我一时间神魂恍惚,觉得饿也是正常的。”她说着搓搓手,期待地看向琼歌。
“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当着我的面先吃!”
慕容瑛还未动作,门外一道含了笑意的苍老声音传来。这声音清亮温厚,屋内二人闻声都是又惊又喜,抬头一瞧,先是看见一头盘得繁复的高髻,然后是一角深红袄边,上绣刻丝五蝠捧云纹,随即进来一位面带微笑的老妇,正是南瞻云。她约莫六十许,眉目端严,双眼清明,对慕容瑛小道:“小鬼头,又馋得慌了?”
“老师!”慕容瑛闻言赧然道:“老师请坐,您不来,学生也只敢是想想。”南瞻云并非慕容氏臣子,乃是乡野奇才,她虽知慕容瑛身份,慕容瑛却不敢让她迁就一二,求学之时每日晨昏定省,如同亲生父母一般。
慕容瑛亲手替南瞻云除了外衫挂好,由将她迎入席中,待她坐定,自己也坐在南瞻云对面。二人不言不语,面色平静,先是净手漱口,待琼歌盛了汤饼端上,慕容瑛才道:“老师在槐乡坊住得可还惯?今日本该是我去拜访您,但此时要紧关头,学生深觉少出门为好。”她伸手拈起汤饼,动作轻缓地撕了几块,浸在鲜笋汤内。
这汤饼嗅之香气微微,是上好的面揉了肉沫制成的,泡在泛黄的鲜笋汤里,格外诱人。铜锅里面还有美人豆腐和云纹火腿沉沉浮浮,端的肉香扑鼻,锅中青翠雪白,相映成趣。
“尚可,但比不得云中舒服。”南瞻云含笑看着她道:“托了蔺琦小子的福,我住的槐乡坊靠近春熙坊、充明坊,两处都是官坊,你若去了,若被有心人利用,怕是脱身不易。”
慕容瑛道:“学生谢老师体贴。神京不比云中,阿爹阿娘处世外之地,桃源一般,京中却如龙潭虎穴,您为我来京,学生真是过意不去。”她拍了拍手上面粉,挽好袖子拿起长勺,舀了一碗汤,双手奉给南瞻云,道:“老师请用。”
南瞻云接过,却并没有立时喝汤,而是道:“闲话休提,你派人寻我,可是遇到了难处?”
慕容瑛没料到她饭也不吃,便谈及政事,她略微沉吟,便将修宫变法、户部旧档错漏几件事慢慢讲了。
南瞻云手中银勺轻轻搅动鲜笋汤,她抬起眼淡淡道:“宸国皇帝御极已有二十四年,这之间我们一直蛰伏不动,一是因为你太过年少,你父亲身体又不甚康健,二是财、兵、权一个没有,不可起事,才给了他圣治昭睿,庙堂望重的假象。实际上,自他先头的穆宗被林大将军一箭射死,这位皇帝二十三岁登极,先前跟着打仗,权术手腕还没学会多少,朝中大事都是老臣给撑着。如今二十多年过去,皇帝羽翼渐丰,在他助势之下,朝堂上勾结朋党,怙势招权之辈层出不穷。”
慕容瑛道:“先生的意思是?”她冰雪聪明,此时已经能猜出一二,暗忖约莫这位老师要出个浑水摸鱼之计。
南瞻云将口中火腿咀嚼了,才道:“你如今一人在京,无亲朋助力,又要筹谋这些,切不可冒进了。我看这皇帝近年所为,长此以往必定误国废政,但宸国才历三朝,必定有臣子尽忠保国,气数难尽,你却不能再等了。”慕容瑛闻言,又是欣喜又是恭谨道:“请老师教我。”
南瞻云顺手拿起琼歌刚烫好的雪庐春,啜饮一口道:“我知道你有心利用皇帝变法之念一步青云,确实这于你来说比在六部熬资历快得多,但六部之首大多是老臣,你要变法,越不过他们,或者你能争得内阁同意,胜算也大些,但阁老们也有几个是六部之人,因此六部你绕不过去。皇帝想变法,六部无人可用也是白费,左支右绌办不成事。你须成天子近臣,又要联合六部内阁,而你毫无背景,仅一个大儒之子,因此最好的路是做纯臣。”
“纯臣?”慕容瑛皱眉道:“虽说都是天子门生,但一时得不到皇帝信任,又不拜入谁门下,升迁之事岂不更慢?”
南瞻云微微一笑:“官场风云,你自己眼睛须要看得明白,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而且谁说升迁快便好了?”
慕容瑛闻言精神一振,身子前倾,道:“老师请讲。”
“虽说你喜欢知人安民,不想妄兴兵戈,但无兵怎能成事?”南瞻云抿一口酒,又道:“近年旱涝,巨鹿、邯郸一带有些地方几乎颗粒无收,流民四起,这一带靠近云中……”慕容瑛双眼发亮,道:“学生明白了。”
南瞻云看着她秀丽的脸庞,掩去眼中复杂之色,叹息道:“你如此聪慧,一点即通,我唯怕你聪明过头,反倒自误。你要时时内省自审,才能行蹈无差。”
慕容瑛起身行礼,面容含肃,道:“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南瞻云笑道:“别客气了,我一向随意,咱们还是用饭罢!”说罢夹起汤饼咬了一口,吃罢朝慕容瑛笑着点头:“滋味甚美,还如在云中一般,想必是琼歌亲自烹调的。”她放下著,面上浮现满足之态。
慕容瑛心中思索着流民一事,闻言愣了愣,倒是琼歌笑道:“多谢您夸奖,主子现下心中全是政事,哪里还有心听您说。”她步履轻盈,转头又对慕容瑛道:“主子,我和容榭就在外头角房,您有事唤我便是。”
慕容瑛点一点头,道:“这两日辛苦你们了。”琼歌轻轻摇首,提裙掩上门出去了。
酉末戌初,慕容瑛叫容榭雇车护送南瞻云回槐乡坊,她自己沐浴后,琼歌进来替她梳洗。慕容瑛用手拢了拢自己缎发,斜侧身子看了琼歌一眼,笑吟吟道:“平日无人夸你烹调之技,今日老师盛赞,你可高兴了?”
琼歌嫣然道:“自然是高兴的。”她站在慕容瑛身后,用大梳一下一下理顺她的长发,又替她披上一件外衫,道:“您今夜还是早些睡,既然南先生已经给您指了明路,您好生歇一天,后日放榜后过不了几日还要去赴闻喜宴。届时高门云集,勾心斗角,有得您费一番心思的。”
慕容瑛垂下眼,颇为无趣道:“你倒是尽忠职守,罢了,今日确实疲惫。”她双眼蒙眬,脸上已带倦色,显得有些端秀憔悴,手指无意识地捏揉着雪白中衣的衣角。琼歌扶起她,将她送至榻上,随即拉上联珠帐,吹灭了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