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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谒天门(二)前朝 ...

  •   随即他转头继续将鱼脍吃完,大袖一拂,径自下了楼。

      比起二楼有屏风竹帘相隔的雅室,一楼则稍显喧闹,红烛高烧,各种秾香滋味漂浮。容瑛穿过十数张桌台,走到临门掌柜台前,那金梁池掌柜本在招呼客人,抬眼见到他,面上立刻堆了笑意:“容公子,账褚公子已经给您结了,您慢走。”

      容瑛微摇头道:“都是今科试子,萍水相逢、君子之交,怎好意思让褚兄替我结账。”他自袖中掏出一锭碎银放在台上:“若褚兄近日还来,劳烦掌柜替我和他致谢。”

      掌柜闻言奇道:“容公子近日不来我这金梁池了?可是哪个侍候不周?”

      容瑛将手笼回袖口里,唇边凝了笑,道:“非也,只是后日放榜,不知可还有机会留在这京城。”他也不让掌柜答他,只点点头,大步出门去了。

      一出门,便见高天流云中蕴了一轮半沉的红日,烟霞似锦,容瑛在这暖洋洋的光中稍稍舒展了肩臂,双目半睁,脸上也带了些慵懒神色,他微整了整衣袍,便姿态萧散地朝西边一家客栈行去。

      这客栈形制不算大,却是丹楹刻桷,精巧富丽,门楼上悬了一块牌匾,上书“寄畅楼”三字,楼柱上纹莲雕云,云涛滚滚流落一泓气象,门口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制成,镶着錾银的字迹,像是瘦金体。这寄畅楼闻说是京中某位高门私产,因此修得堂皇,专招揽新科试子入住。试子们大多年纪轻些,来京总爱繁华之相,就是一些囊中羞涩的也咬咬牙住进这寄畅楼。

      容瑛大步走进去,迎面就碰到自己的贴身侍女琼歌。琼歌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岁,眉目舒秀,一身青碧罗裙,头上只有一根乌银点翠的长簪。她似是在这门口等了容瑛多时,甫一照面就急匆匆上前道:“公子可回来了,又在金梁池和褚公子喝酒了罢!”

      周围人听她此话,纷纷笑了起来,有一小二一边打酒,一边玩笑道:“容公子本以为入了京无父母管束,却不想还有个小侍女!”

      容瑛哈哈一笑,道:“倒让诸位见笑,家父确实不爱某喝酒,出门前千叮万嘱让琼歌看好了。”他见琼歌欲言又止,心知有异,对在座十几许人拱手道:“诸位,某酒还未醒,失陪了。”

      两人一前一后自堂下上楼,容瑛甚少见琼歌这般神色,双眼一沉,道:“你如此焦急,何事?”却听琼歌低声说:“主子可算回来了,越大人忽然来访,已在房中等您许久。”

      容瑛闻言点了点头,虽然琼歌语带焦急,他却并不着慌,仍旧悠然自得地从回廊绕到自己房门前,转头对琼歌道:“你去烹茶来,让容榭好生在此看着。”琼歌点一点头,容瑛便抬起手,轻飘飘推门进去。

      房门一转,室内扑面有兰花香气,清新馥雅,主位下首梅花式洋漆小几旁坐着一位青年,他约莫刚过而立之年,青袍玉带,剑眉星目。听见响动,他转头起身,见是容瑛,神情略显激动,正要拱手下拜,却见容瑛摆了摆手:“畴明,俗礼就不必了。”

      此人名越复,字畴明,不过三十二岁,已经是正四品下的户部侍郎了。

      越复见容瑛掩了门,急步上前,略有些踌躇道:“太孙殿下,臣自知此次前来有些冒失,但确有要事告知。”

      容瑛示意他坐到里间,正巧琼歌烹茶进来,他顺手为越复倒了一杯,道:“畴明在这宸国就不必称什么劳什子太孙殿下,何况家国未复,我岂敢贪图名分?”

      原来容瑛原名慕容瑛,是前朝昭国慕容氏血脉。二十五年前昭国因朝中重臣叛国而灭,兵临鄢京之际,后主慕容深喝毒酒暴毙,皇长子慕容觉设金蝉脱壳之计,瞒天过海,化名容珏,后生下慕容瑛,自然就是越复口中的太孙殿下了。慕容觉隐居云中,自建抱石书院,以容珏之名广收弟子,当朝阁臣之一阚重则大人二十八岁中榜眼,不过三十五岁就了入阁,可见慕容觉之才。阚重则年年回云中看望恩师,因此天下皆知慕容觉大儒之名。这越复本名蔺琦,是前朝重臣蔺氏之后,幼年侥幸逃脱后一直伴慕容觉左右,五年前从云中来京,中二榜头名,因其文辞典雅、为人旷达,因此简在帝心,累官至擢户部侍郎。

      山海铁骑之下,家国翻覆,改天换地,拨云弄雨自来是免不了的一折戏,前朝坍圮,如今泱泱湟湟的新朝一跃生鲜光亮,却掩不住乌沉斑驳的神京血役。

      容瑛心底冷冷笑,细白手指捻了捻垂发,越复却没注意到他面上冷色,恭恭敬敬接了茶杯,道:“少主教训的是。”他啜饮几口,便放下杯,拱手道:“少主幼承庭训,以您的才学,定在一甲之内。臣……我秘闻此次殿试、会试之首是同一人。”

      容瑛拂袖拈起茶碟上的一块芙蓉糕,闻言无趣地放下:“你可知后日放榜,这两日试子们无不龟缩在客栈之内,你以官身来见我,被发现了治罪极重,且你贸然前来就为了说此事?”

      越复面有愧色,身子前倾,对容瑛低声道:“倒不是。只是近日我在户部闲暇之余查了些旧档,本想熟悉事务,但如此清查下来,竟发现十一年前的支出有错漏之处。我本以为是我点查不仔细,又带回家重新查了一次,确实有亏空。我又从元德十三年查到十五年,发现盐政一案亦有奇怪之处。”

      容瑛闻言皱眉道:“这倒是值得你冒险前来。盐政一案可是元德十五年宁氏贪墨之事?我当时正巧在巴蜀游历,因此觉得这一案蹊跷,你说说哪里奇怪了?”

      “少主知道,若是做了假账,随便找一个有些经验的账房先生都能查出来。但奇怪的是,我查了宁清臣(时任巴蜀郡守)的相关卷宗,比照了前后郡守所得盐政财利,发现数额差不多。”越复手指摩挲着杯沿,缓缓道。

      容瑛扬眉,低声笑道:“——这说明宁家满门抄斩实是人为,而非宁氏贪墨喜功。宁清臣是琅琊宁氏次子,你别忘了他还有一个位极人臣的长兄,一个贵妃之位的幼妹,父亲还是手握重兵的定国公。宁氏一族拥了泼天的从龙之功,飞鸟尽、良弓藏——情理之中。”

      越复惊道:“您是说……皇帝……”他自来心思平陈,而容瑛浸淫权术已久,自来岸谷深沉,心思电转。

      容瑛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道:“你现在的顶头上司蒋珏蒋大人,出身世家蒋氏,他为户部尚书有十年之久,对此事定是清楚不过,你还是早些把旧档放好,此事我自有计较。元德十三年的错漏我也会派人去查清,户部是肥缺,你身份特殊,可要谨言慎行了。”

      越复放下杯,手指藏捏在袖中握紧,沉声道:“谨遵少主教诲。这世家多是墙头草,改朝换代也动不得他们的根基!”

      容瑛知道他不忿,这宸国八大世家中,有三姓是原来昭国御下,他瞥了一眼越复袖口,轻笑道:“世家源流可追溯至魏晋,一向自耕自养,诗礼传家,乱世便各奔其主,盛世便为国效力,世上如你蔺氏一门忠烈的世家风骨,怕是极少的。你性子刚烈冲动,虽说做事果决,甚得皇帝心意,也要注意些上下官员。”

      他闭了闭眼,点到即止,越复心中明白,拱手道:“您放心罢。此处不宜久待,若您没有别的吩咐,我便从侧门回府了。”

      容瑛起身也向他拱手,道:“我嘱托的多了,畴明勿要见怪,替我代问嫂夫人好。”

      越复对他躬身一拜,就匆匆从门口出去了,容瑛见他在纸窗上的绰影是朝后院晃去,才稍出了一口气,对一旁一直缄默的琼歌笑道:“好姐姐,赶快给我打个水梳洗一番。”他说着抻了抻身子,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到屏风后。

      琼歌笑道:“您送走了越大人就本性毕露了。”她走到他身侧,替他把玉冠取了下来。长发披肩,如同黑缎子一般又轻又滑,容瑛伸手把颈上一块东西撕了下来,郁闷道:“想我才十七岁,就要戴这个假喉结招摇撞骗,当真烦不胜烦。”

      琼歌把玉冠放在桌上,叹息道:“您要庆幸主母是医者,虽说救不回珲公子……也能给您掩饰一二。”

      容瑛闻言,神色霎时沉重发冷,一双眼中凝冰乍破,眼光如惊电射夜,手中握着的玉梳齿也嵌入手心内。她父亲慕容觉当年出逃后来辗转到了云中郡,娶了支持昭国的医家叶氏之女,生有孪生兄妹慕容珲和慕容瑛。慕容珲自幼英才天纵,慕容觉将复国之望全寄予他身上,然而天不遂人愿,慕容珲八岁的时候被乱党误杀,因此容珏只好让女儿女扮男装,苦读数年,上神京为复国大事筹谋。慕容瑛虽不比兄长大才,却也聪敏过人,更兼恨极了乱党,十七岁便出云中。

      琼歌见她神色,从小几上端来茶奉上,劝道:“主子多思无益,如今京中形势变化莫测,您还是要早做打算为好。”

      慕容瑛放下玉梳,接过茶杯,神情已归于温和平静,对琼歌道:“近两日尽量不出门了,一切饭食送到屋中便是,今日去金梁池也是约了褚丹明,倒从他那里得了些消息。”

      琼歌小声问道:“若是褚公子来寻呢?”却没听到慕容瑛回答,她抬头见后者披发凝眸,眉间是雾山云霭,神情怔愣迷茫,目中一缕哀色漫开,知道她是想起了兄长,不敢再言,取了茶盘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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