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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谒天门(一)状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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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京,宸国皇宫,平瑛殿
此乃宸国天子理政之所,罩红罗象牙底八角宫灯悬映大殿云梁之上,十二道银丝垂珠帘之后,一只手自金帏香罗宝帐中伸出,将盘上一封奏章接过。
那双手,苍老已及,略带青白之色,却毫无雕饰。
“朱爱卿,这就是礼部给朕拟的名次?”
丹陛之下,一身渥丹朝服的礼部侍郎朱成泰恭谨拱手道:“回陛下,此份名单乃是贡院同仁及许老大人所拟定。”他鲜少面圣,此时目光低敛,声音平陈。
熹宗宗政延自上首笑道:“朕看这第一的容瑛有些眼熟,不知爱卿可把这容瑛的考卷带来给朕瞧一瞧?”他侧身唤身边内侍将垂帘挑开,转头看向阶下的朱成泰,语气倒是漫不经心。
朱成泰闻言心下一凛,这才感念来时礼部尚书许敏的教诲,他自袖中取出一份长卷,上有缃色束带,双手奉上,轻声道:“回陛下,是带了的,许老大人早嘱咐微臣让陛下过目。”他目光稍稍一抬,触到熹宗袍摆上“海水江涯”纹案,见那精绣水脚扑簌簌一动,忙垂眼屏声。
“呈上来。”
“是。”
待熹宗拿了考卷打开,朱成泰才道:“回陛下,陛下昨日回宫便点了这容瑛为状元,因此有些眼熟。臣斗胆,今年会试、殿试日子相距甚近,微臣等才德浅薄,又恐有违陛下圣意,难以及时呈上名单,还请陛下恕臣等无能。”
熹宗晃了晃手里的名单,笑道:“你也不用给朕粉饰了,是朕今年春猎兴致高了,拖延了些时日,倒让你们劳累了。”他顿了顿又道:“这容瑛如此文才,殿试时也进退有度,朕着实喜欢,确为新科试子之首。不知爱卿看了状元郎的会试考卷否?”
朱成泰低垂长袖道:“微臣来得急,不曾拜读大作。”
熹宗将长卷抖开,目光一扫阶下臣工面色,笑道:“朕念给你听听:‘尧舜之法,不能无弊。治天下譬如葺室,非得良匠美材不成,须群贤汇进,恩出于上。今我宸国应天和人,法尧禅舜,却也应知变俗立度,法祖宗之言,岂能定万世之清平乎?’写的不错,虽说变法之意说的兀然些,但旁征博引,实有中庸之风。”
朱成泰拱手道:“微臣听来,此子虽然出言英锐,但不乏治世良言,恭喜陛下又得一良才。”
他一番话说的好听,熹宗笑道:“难得许敏与朕意见相合,点容瑛为首。”他提朱笔在名单上署了个“可”字,又道:“其余事务可都安排好了?”
“回陛下,后日放榜,唱名赐第和闻喜宴定在下月初五,陛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倒没什么,只是朕记得按惯例,宴上先科状元要考较新科状元,可有拟试题?”熹宗将名单递给身边的内侍,双手交叠,饶有兴致地问道。
朱成泰苦笑道:“此事正要和陛下分说,陛下可还记得元德十九年的状元郎是何人?”
“若朕记得不错,应该是元文瀚之子元弈之,他如今可是在大理寺任职?”
“陛下好记性,正是首辅大人独子,得陛下青眼,两年半前从翰林院擢大理寺少卿,也正是元少卿托微臣请陛下予他自由出题之权。”
熹宗闻言哈哈大笑:“这个元弈之倒是有趣,朕还记得五年前会试一出,翰林院一群老臣把卷惊叹‘此子乃绝世之才’,朕让元弈之去当个修撰倒全了他们爱才之心。”
朱成泰听得此话,不敢接口,只恭敬站在下首,躬身拱手道:“还请陛下圣裁。”
熹宗摆了摆手,睨一眼朱成泰,见到他神色,目光便落在他朝服上纹绣的仙鹤上,好笑道:“这等小事,不过宴上图个乐子,爱卿也不用这么紧张,此事朕准了,你退下罢。”
“谢陛下!”朱成泰缓缓出一口气,他行了大礼,从内侍手中接过奏章和考卷,躬身后退,正要快步从殿门离去,却听熹宗道:“对了,给朕查查这个容瑛,如此佳彦,朕不信他出身无名。”朱成泰又转身拱手应是,这才缓步离开大殿。
此刻二人口中的新科状元容瑛,正在神京一处酒楼里小酌。翠玉冠,斜插一玉笄,穿一身象牙白玉绸士子袍,宽衣大袖,玉雕一般的手举著夹着小菜慢慢咀嚼。他姿容棣棣,气度清雅,如此落落临窗而坐,倒让楼上街边之人纷纷侧目。容瑛似有所觉,回头微微一笑,观他之人才知何为“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容貌之美自不必提,却要说这状元郎的一双妙目。
一双眸,横云带雨,正如夜雪春雾,眸中一点朝露,又是乌玉似的深迥,平沉无光,偏偏眼波含笑,恰似春冰化水,教人一见之下心生喜欢。
容瑛正品茗似的斟酒小酌,却被人从后拍了肩:“呔,昀光兄好兴致!”
容瑛字昀光。
他闻言抬眼一瞧,来人一身宝蓝色团花长袍,银冠宝玉,眼似点漆,名唤褚丹明,字宣敞,也是今科试子,素来喜欢和容瑛打交道。容瑛轻轻一侧,褚丹明的手便滑落了,他笑道:“宣敞兄今日怎地来金梁池寻我?”
褚丹明双目一转,微悻道:“我倒忘了昀光兄不爱别人碰你,”他生性跳脱,说罢便浑不在意地笑道:“这金梁池又非烟花之地,你来得,我却来不得?”
容瑛振袖替他掇出一条锦凳,闻言抬眼看他,失笑道:“宣敞兄这是哪里话?只是你与我说你出身世家,家中管束甚严,我想近日就要放榜开宴,你家中约莫是管的紧些。”
褚丹明大喇喇撩衣摆坐下,双腿放直,招来小二又点了几个菜,转头道:“嗳,昀光兄说的却也不错,酒色之事,家父家母是念叨得多些。只是今日我禀明母亲是来寻你,她知你是解元出身,自然放我来向你学习学习。”他语带钦羡,眉间却难掩得意之色,容瑛见此不由笑道:“伯母慈严,宣敞兄可得多谢我了。”褚丹明闻言笑眯眯地拱拱手:“这顿酒我请了,昀光兄不必与我客气。”
容瑛先是一怔,而后哈哈笑道:“多谢多谢。”他还未夹起小二刚上的莼菜鲈鱼脍,就被褚丹明以筷尾敲了手背,不由疑道:“宣敞兄何事?”
却见对面之人悄声道:“别慌着吃,听说此次因为圣人春猎之事,延迟了会试、殿试,故而后日一起放榜。”
容瑛摇了摇头,低声道:“圣人自然圣裁明断,你我不可妄议。”他说着夹了一口干笋吃,好似生怕别人抢了他的,只把褚丹明看得哭笑不得,道:“昀光兄,我可听说了,这次会元的考卷许老大人可是赞不绝口的,你猜猜会是谁?”
容瑛闻言也有些兴趣,放下筷著,目光游弋一周,沉吟道:“这回你可难倒我了,依我看来,壬清兄(蓝嵩宁字壬清)文采斐然,定是角逐会元之人;懋先兄(蒋其渊字懋先)也不可小觑,我早听说他时论写的极好,做文章也是四平八稳,对了许敏许老大人的口味,也说不定会是他。或者云起兄(苏沧字云起),也是文采风流不输以上二人……”他这边还在凝神思索,褚丹明昂头痛饮一口,有些气急道:“昀光兄怎不认为是自己?”
容瑛目光浮动,搁在自己右手握笔处,双睑眨了一眨,轻轻叹息道:“我一向下笔没个准度,从贡院出来才惊觉自己写了‘不可法旧泥古’之语,还说了‘变法不图掊克财利,但为苍生社稷’。如此狂妄,现今想来,真是冷汗涔涔!”
褚丹明却收了面上嬉笑神色,语气沉沉道:“这金梁池自来是举子议事之所,昀光兄也不用避讳什么,朝廷现今风气一改往日,也不会有人做暗桩探听。只是我听闻圣人确有变法之想,你我相交甚欢,不瞒昀光兄,我伯父正是工部尚书褚汉章,我在家中议事厅偷听过,圣人让伯父着人修葺西宫,似是要腾出一块地方施政。且我宸国之制确有不完善之处,圣人屡次召见阁臣讨论改制,无奈保守派居多,圣人无法,只好暂搁置了。”
容瑛仰颈摇头,不赞同道:“我出言不逊,定会遭圣人、贡院诸位大人不喜,况且许老大人乃是三朝元老、礼学大家,最重先王礼法,如何又会喜欢我的不经之语?”
褚丹明被他说得讷讷,伸手摩挲着酒杯杯壁,手指直把那薄瓷煨热,才踌躇道:“昀光兄,话也不能这么说,你可是解元之才,贡院诸位定会有慧眼识珠的大人。”他安抚似的朝容瑛笑了笑,面上却已带轻愁。
容瑛瞥了他一眼,自拈起筷著夹鱼脍吃,心中却暗自为这个萍水之交惋惜。褚丹明豪放阔绰,因此友人甚多,但文辞确实一般。科举不若酒桌,他家中二榜进士出身之愿,怕是要落了空。但褚氏与蓝氏、蒋氏同为八大世家之一,若是今科蓝嵩宁、蒋其渊高中一甲,甚至其中一人摘得状元,而褚丹明落榜,褚氏必将颜面丧尽。何况褚汉章一直想登阁入幕,蓝嵩宁之父蓝培光,蒋其渊叔父蒋辰皆是阁臣,褚汉章一怒之下,难说褚丹明有何出路。
褚丹明显然也想到这一层,脸色顿时有些萎靡,对容瑛强笑道:“天色不早了,昀光兄且放心吃着,一切花费记我账上。”
容瑛看一看他,状似无意道:“宣敞兄这就要归家了?”褚丹明点一点头,道:“家母许是等着我回家用饭。”他只觉心中焦灼起伏,一刻也待不住了。
容瑛却按住他袖口,抬眼慢悠悠道:“宣敞兄莫急,天下之大,大丈夫若怀济世之愿,何处不是归处?”他抬手松开袖口,朝褚丹明微微一笑:“且放宽心归家罢。”
褚丹明看见他眼中鼓励之色,闻言胸中顿生豪气,拍了拍容瑛的肩:“好兄弟,我记住了。”说罢抬腿下了桌,挽着衣摆步履带风地下楼了。容瑛在他身后夹起一颗白玉丸子放入口中,见褚丹明身影渐隐没,眸中最后一丝欢忭也消散无遗,终究微笑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