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采茶须采绿

2、下

　　如果一个人请你去看风景，这算不算是朋友？
　　傅天阙说，你或者我，注定是不该有朋友的。同类是最大的敌人，朋友也是。
　　他这样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竟然带着忧伤的痕迹。而彼时的少年，一径沉醉在自己的梦里。

　　梦中的少年醒过来，听到一个声音说：“抱歉。”
　　那个声音说：这一切原本同你我这样年纪的人无关。可是我还是要说，抱歉。
　　那个声音说：祝你好运。
　　那个声音原本该是同他一样只知笑闹不见忧伤的轻盈，他不想它们一泡就成了渣子成了梦幻泡影。可是有些事情是一旦降生就身不由主无可选择的，就像血脉骨髓，亲人父母。
　　那是记忆里最后的祝福，可是他只看到一个背影，明亮而嚣张，却是孤零零的。
　　他的脚边，一枚翡翠指环骨碌碌的转，停。
　　他看着指环上奇怪而繁复的花纹，出神。

　　蓝七尘望着那个黑衣大袖的背影，有些愣怔的出神。
　　后悔。
　　没有相邀，没有风景，没有一切种种。他原该手起剑落，一蹴而就，从此了无挂碍。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一次一次，驻足，观望，思量，考较。
　　其实每一次都是合理的时机，而他也渐渐发现，算计眼前这个人，真的有点儿不费吹灰之力。只要你够镇定，够光明正大。
　　可是他还是一次一次错失。错。失。

　　白昼的阳光很是刺眼。亭台楼角的茉莉花，香香白白的娇艳。
　　美人在舞剑。
　　这时候，某人本应该击筑以和，相得益彰。
　　可是他偏偏在浇水。悉心的，侍弄一盆一盆绽放的鲜花，仿佛周遭世界都与他无关。
　　辜负了啊，那一剑的风情万种。怎忍情深误美人？
　　远处的人轻轻叹息。
　　美人嗔怒。
　　人们都说，美人一笑便倾了城郭，那么美人一怒，也会碎了山河吧？
　　浇水的人直起了身形。他摇了摇头。
　　他说：“你为何也要如此？”
　　美人笑。美人的笑含了冷冷的冰霜。“因为你从来，从来，都不看我一眼。”
　　叹气。“我这一向，又看过谁来？”
　　“那不一样。自我来后，你可曾辨识过我的脚步？可曾关注过我声音里的寂寞？你不看，也不听，不管，也不顾……”美人咬了银牙，“还比不得一个陌生人，一个不相干的人……”
　　再摇头。“你确定这是理由？”
　　美人垂首。“好吧，那么你告诉我，白头山的宝藏在哪里？”
　　叹气。“白头上的宝藏，自然在白头山里。”
　　“门匙！我要门匙！”发狠的。阳光底下剑身的寒芒抖散了。
　　可是那人并不着急，即便此刻剑架在了咽喉上，那声音还是一径的模样。“你这样做，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
　　“……”
　　“若为你自己，我怎会含糊？原本，我就亏欠你良多。”他伸手架开了肩上的剑，“可是若为了他……你让他自己来。”
　　“你……你又懂得什么！他待我好，真心实意的，这便够了。他不像你那样淡漠，他比你有心……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至于你，你永远也不会懂的！他根本不像是你这样人的朋友、兄弟……”
　　“是的，我原本以为他是。毕竟，这么多年……可惜。”
　　他扬起了头。
　　他转过身来。
　　秋天的阳光落在他身上，面颊上，清晰，而深刻。
　　于是蓝七尘第一次看到那人的面容貌相。
　　他看到他的时候想，或者自己什么时候描摹过这样的眉眼轮廓，于是即便是千人万人中，还是会第一眼看过去。
　　他听到那个千人万人中的人朗声说：“我想，他不配。”
　　美人扬起了眉峰，手中剑灵蛇般挥出。不管是谁，原都有自己的底线，都容不得别人亵渎自己的神祉。
　　蓝七尘不及细想，已然出手。那不是他的神祉，但却是他的底线。
　　他出手的不是剑，而是指间的翡翠环。
　　翡翠是脆弱的东西，就像牵系诸人的无形的情谊。可是那指环同剑尖相弹时刻，生生将致命的一击弹了开去。好巧不巧的，落在一只伸出的手掌里。
　　黑色大袖，宽厚手掌。
　　那人的手轻轻的摩挲着指环上繁复的花纹，慢慢的就笑了。那笑像是秋天里难得一见的温煦，透彻，纯粹。像无心无意的孩子。
　　缓缓的握紧了手，像是感悟久违的触感弧度，像是怀想久违的笑貌音容，像是沿了岁月的河流一路走回去，在最初相遇的刹那，停驻。
　　扬眉，看不清眼神，可是那棱角分明的面孔上，那一瞬间浮现的笑意里，分明有落定尘埃的欣慰。
　　“你说门匙么？”他迎着朗朗湛然的清辉，仿佛不经意的说着，一只手摊开来，“我可以给你。”
　　掌心上，那枚翡翠指环安静的散发着晶莹润泽的光泽。
　　没人规定门匙必须是门匙的形状，所以，它也可以是一枚指环。

　　“抱歉，那是我的东西。”冷冷清清的声音。蓝七尘皱眉的时候身形微动。他本不想暴露自己不速之客的身份，可是那枚指环，是他如今唯一想保有的东西。
　　他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只是有人比他更快。他身动的时刻，一道蓝色的影子已然鬼魅般近身而来。单手扬起的瞬间，袖中数点寒芒迅捷飞出。然后只听得细切的碎裂之声，点点散开的翡翠像是飞舞在空中的绿色眼泪。
　　零星的眼泪飞溅到伸出的手上，带出点点血红的珠花。
　　满地散落的金芒，纤细晶莹，一如它的主人。指环原本是坚韧的，可是再好的翡翠，也抵不得那般决绝的锐利。
　　“世间原有一些事物，就像这金芒，美丽，却是要致命的。”蓝七尘记得傅天阙凝了眼神注视那枚兵刃的神情。所有一击致命的东西在他这里从来都是一视同仁，所以那金芒叫做兵刃，而非暗器。
　　“你以后终究会遇上这样的兵刃，这样的人。到得那时——”他停住了嘴边的话，一向矜严的面孔上是难得的和缓，他转了话题，他说，“我希望你们，永远不会是敌对的立场。”
　　那么，这算不算是敌对的立场？蓝七尘瞧着尘埃里散落的翡翠残骸，想着终究是那人的一手寒芒断送了自己珍视的念想。
　　他抬了头迎着那人的面孔，迎着先前那般明快的锐利一瞬间转做软弱的美丽。
　　“不！”
　　是那个蓝衣人的嘶喊。徒劳伸出的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终究是最后的虚无。

　　“你终于还是自己来了。”轻轻的叹息，“你想要的，我已经给你了。可是你自己把它毁了。”
　　莫不休摊了摊手，他说，“宁十四，我以为到最后总有些情谊是坚韧的……可是，我错了。”
　　“莫不休……莫不休！你懂得什么！你毁了它，你毁了他！你彻底断了我们的后路，你断了他的活路！”嘶哑的声音。那看起来是如此明媚鲜艳的容光，可是却带着末日般的癫狂。
　　“你不知道，你从来不知道……我对娄寒雨他们想要从你那里夺走的所谓权力和财富，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只是要救他，救他。有这些宝藏他就可以脱离……我就可以重新找到他，可以根治他的旧疾，他就可以同我一道，我们再也不分开……白头山，及时雨，一世结同心，卧看芙蓉起……”
　　他哽咽住了，他忽然转了头来望着蓝七尘。他望着这个苍白衣衫、苍白面容的男子，眼神里是说不清的悲凉笑意。
　　“我从来没想到，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原来就在他身边。”他笑的惨淡，“天要误我么？”
　　“或者你错了，”蓝七尘望着他，“他原本并没有什么旧疾。他离开你，只是因为他不能离开银河——或者，那才是他的旧疾。”，
　　“他是银河的传奇。不老的传奇。”成为传奇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生命。
　　傅天阙是他的师父，有一天他说：“你来帮我完成最后的任务。”那是三个月前。黄昏。
　　然后飞蝗令来。那绢帛上熟悉的字体，竟然是最后的诀别。
　　没有了银河，星星还是星星。不同的是，他们自由了。
　　“可是我呢？他就终究没有想过我要如何么？你若无心……你若无心……”喃喃的乱语，蓝色的影子像是彷徨在日头底下的孤魂。

　　“你若无心，我便休。”
　　淬了冰碎了雪的声音。抖索的剑尖刺入身体的时候，有轻轻的钝响。那是个识剑的女子哦，可是她的手，似乎永远是颤抖的。因为她始终做不到无情吧？
　　宁十四慢慢的转了头，而他的身体像瞬间枯萎的花枝，一寸一寸的委顿在地，再也没有站起。
　　那像是一组缓慢的影像，有什么慢慢的撕裂开来，温暖逐渐冷却，血液汩汩流淌，一点一滴抽离。
　　宁十四最后的容颜，最后的笑，最后他抬了抬手，他说，“多谢。”
　　他本来还想说，原本是我对不起你，我无怨无悔……可是他再也说不出了。
　　剑尖上淋漓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泥土里。美人被遗忘的芳颜，也落了。
　　“你—骗—我。”她一字一顿的说，颤抖了手，颤抖了剑尖。“你说你爱我，但你骗了我。”
　　“你说过，如果你骗了我，就让自己死在我的剑下。你说过的，我记得，我记得……你还记得吗？我说，好，我会陪着你……”
　　“所以我成全你。”

　　“所以我要问你，”傅天阙说，“怨怨相报，生生不息，世间因循之理。聪明如你，可愿墨守成规？”
　　蓝七尘认真的想了想。他最初想到的当然是那个变遭不测的漆黑冷肃的夜晚，那么重的血腥，那么痛的离别，不能挣扎，无力反抗。然后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陌生，单薄，但是出奇的令人安心。那是同他一样年轻的声音，他说抱歉，他说我想不到是这样，他说不管怎样你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如果愿意还可以回来报仇，他说父债子偿原本也是天经地义……
　　他说，或者这个指环，可以作为凭证，如果你想要来找我，带上你的剑，或者别的。我把它放在这里，你可以收着也可以丢弃，有些人视若生命，有些人弃之如遗……
　　他说就算你不认识我你找不到我，那也没有关系，让我来找你……
　　他还说……他似乎说了很多，以至于蓝七尘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罗嗦的人，可是那样的絮絮叨叨却让他安心的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座废置的茅舍里。慢慢的清醒，微冷。从破败的门窗望出去，远远的依稀可见从前熟悉的院落宅第如今只余断续青烟几许。
　　他垂了头，忍住慢慢涌出来的眼泪。
　　一枚翡翠指环静静的落在他的衣襟上，晶莹润泽，甚至还带着未曾散去的温暖。那一缕温暖在以后的多少次寒夜里庇佑了他迷惘的心。
　　直到每一个天亮。
　　宁静的不惹尘埃的清明日子。够简单，也够纯粹，只要你认真的对待。

　　祝你好运。那个声音最后说。
　　他抬头，只见到一个背影，跳跃着远去。

　　他依稀望见若干年后自己制造的另一场毁灭，然后还会有另一个像他自己一般的孩子，在暗夜里咬紧了牙关虎视眈眈的等待着。而那时，会不会也有一个这样的少年，对那个满身血泪的孩子说：祝你好运？

　　他记得那背影明亮而嚣张，却是孤零零的。
　　毁灭一个孤零零的生命会让自己过得更好么？
　　那跟杀手完成一宗任务的感觉是不同的。

　　他摇了摇头。
　　他说：“不。”
　　他看到傅天阙唇边的笑意。暗紫色的唇色，有些料峭的风神。
　　所以他有了最后的一个任务。
　　最后的一道飞蝗令，最后的绝杀。
　　然后银河消失了，连带他的传奇傅天阙。那是另外的故事，比天涯，还要遥远。
　　蓝七尘只是想他许诺过了，他要帮助傅天阙“完成最后的任务”。
　　所以如今他站在这里，看到死亡。

　　“他死了？”
　　白头山，及时雨，一世结同心，卧看芙蓉起。谁是谁的同心结，谁又是谁的及时雨？
　　“是。我想，我该把他带到一个他想要去的地方。”
　　一个人最想要去的地方，无非是有他最想要见的人。
　　“她呢？”
　　“她，大概去陪他了吧？”
　　终究有些情谊还是坚韧的，就像不离不弃的爱，或者恨。
　　“好吧，那么，你准备如何处置我？”
　　“处置你？”
　　“莫忘了，飞蝗令，都是绝杀的。”莫不休笑了笑，他极目远眺的姿态里，仿佛容不下任何旁人。“我说过的，我会想办法，让你找到我。我做到了。”
　　他说；“你终于找到了我。带着你的剑，或者别的。”

　　那夜少年的梦里，终于见到了那声音的容颜。青山磊落的眉眼，温煦明亮的笑容。很熟悉，很熟悉。
　　如同就在眼前。

　　蓝七尘忽然笑了。他笑的时候手中的鹿鸣剑已经收回。
　　他说：“怨怨相报，生生不息，世间因循之理。聪明如你，可愿墨守成规？”
　　“我的回答是：‘不’。”
　　“绝杀，不止是让人一步走到了尽头。它还是，一世的束缚。”
　　“你知道这世间最远的距离在哪里？我一直想知道。”
　　“我只需束缚了你，随我去到一直向往的地方。”
　　他微微的扬起了眼睛，黑沉沉的眼眸，幽深，静谧，等待着满目繁华满城冠盖满园春色。

　　“你确定？这里有剑，你可以选择‘一击致胜’，或者‘举手之劳’。你瞧，我知道‘银河’，并且能找得到它；我也知道了‘举手之劳’，并且即将有幸亲身体会。不过杀手都该是藉藉无名的吧？可是你自己，却也没办法做到这一点。”

　　蓝七尘摇头。“指环碎了。我已经没有了抵抗寒夜噩梦的唯一倚恃。”

　　“呵……好吧。我只是遗憾，”那温煦明亮的笑容后是淡淡的苍茫和惋惜，“不能再看一眼，多年以前，那双美丽的眼睛。”
　　蓝七尘愣了愣。那时候他站在莫不休的面前，一双眼睛一眨不眨。
　　可是这黑衣大袖的男子一双眼睛仿佛穿透了他的躯体，穿透身后的连绵青山，无边无际的空寂。
　　他慢慢走上前去，手指缓缓的抬起，越过手臂，越过肩膀，越过鼻梁。颤抖。
　　而莫不休依然在笑着，望着不变的方向。他说：“那夜我放走了自己的敌人，那夜我舍弃了离心翡翠，原该受到惩罚的。一双眼睛的代价，算的什么呢？”
　　“我见到了世上最美的一双眼睛呵。”他轻轻的叹气。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上。有温凉的手慢慢慢慢覆在眼睛上。
　　“你不要难过，我都记在心里呢。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没有挣脱，只是静静的一字一字的说，像是许下的一个承诺，然后在心里加上一个期限。
　　永远。

　　“天涯远不远？”
　　“不远。再远，也远不过仇怨。还有用未来换取的，你我的缘。”
　　“所以我其实，一直都在你身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