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失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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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
通州最富是魏家，最贵是陈家。
当年陈氏家主为迎娶魏家二小姐，豪掷千金，购置了一整条繁华街道，拆后翻土重建，又广采珠玉贵器，修饰楼阁，建起一座引起满城轰动的别院。
陈家别院的外景是低调的。陈家主在娶妻的时候，不得不考虑到为婿的礼节，不敢过分的喧宾夺主。但其内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亭台楼阁山水相照，景物如画；檐上雕龙，梁间绘凤，珠玉满堂。
其间来往的小厮丫鬟，衣着秀雅，容貌都在中上。接待传唤，无不规矩；呈递梳洗，皆有次序。所以陈家之贵，外人只能仿其形，不能得其神。
毗邻着别院的，是千顷良田。自购置后，便不种稻禾，改种上了修真界难得一见，价值千金的续命草。
碧草青青，年复一年。
陈家实力，可见一斑。
陈家别院内。
“哥哥人呢？”
院中，青色的织锦铺了一地。沉香木制的浅褐色躺椅上，少年盘玩着手里一朵刚摘下的玫瑰花，好像漫不经心的问道。
他身着淡紫色的里衣，长发散漫的束着，直披到腰间。玫瑰花本是相当艳丽，但在他眉梢眼底的笑意衬托下，竟也绵柔起来。他一瓣一瓣的抛撒着花瓣，一双桃花眼，荡漾着似有还无的情意。
本来是靠在躺椅上小憩，额上还顶着一片刚落下的红叶。当他问话的时候，便转过身，拂去红叶，一只脚勾起来，一只脚摇起来。
他身量适中，但容貌娇美，未脱一身孩子气，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一双细胳膊，只白的很。左手上套着枚红玛瑙做的戒指，质地轻薄，宛如用红线在他小手指上绕了绕。
侍从离着他最近，先回他的却是守门丫鬟：“回公子，少爷在前厅会客。”
“会客？会谁呀？”
“据说是从云城来的。林客卿的徒弟，白眉道长。”
“他们聊什么？”
“奴婢不知。”
少年笑了起来。他取下手间夹着的玫瑰花茎，抛在地上，用脚轻轻的碾磨。花茎上的刺磨伤了他的脚掌，他却像毫无感觉，反朝着丫鬟笑道：“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我难道会吃了你？过来，过来吧。”
丫鬟离开院门，走到他身前两步处。她低眉顺眼，衣着简便，却挡不住娇艳可人的容貌。
“过来，再过来一点。”少年朝她伸出双手，“我有那么可怕，让你都不敢再走过来一点？”
“奴婢不敢。”丫鬟又上前一步，在少年手臂可以触及的范围，就不肯再走了。
少年忽然攥住她的胳膊，猛地将她拉到身边，欺身将她压倒在躺椅上。他胳膊压着丫鬟的双手，俯着身，微微笑道：“你怕不怕我？怕我？像你这样的美人儿，是不用怕我的呀。你呀，有这样的容貌，不用怕天下任何一个男儿……”
丫鬟又惊又慌，挣扎起来，却没有叫喊。稍稍转过脸，她悄声道：“公子，……”
她未尽的话语被堵在了少年的吻里。
夏色熏人。
难怪古有人言，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我改变主意了，”少年忽然朝身侧的侍从道，“晋江，去请哥哥来。”
那人容貌普通，只是面容沉静。在少年与丫鬟拉拉扯扯的时候，他始终保持沉默，脸上也不见丝毫惊异或艳羡。被少年以这样的姿势呼唤，也不见他面露羞耻。
他一身青衣，只拴在腰间的腰带是白色。腰间并不佩剑，但衣着甚是紧身，露出矫健挺拔的身形。身上别无长物，只拿着一身衣物。看他衣着，不似这府里小厮；跟在少年身侧，不卑不亢，周身气度，也不像个下人。
“大少爷正在会客。”他道。
少年不满的强调了一声：“去请哥哥，马上过来。”
丫鬟闻言，略有不安的拽了拽他衣袖。
“请您先穿外衣。”侍从并不应他，呈上衣物。
少年气得笑了一声，抓住外衣，然后狠狠的抖落到地：“你听到我的话没有，去请哥哥！马上，马上去！”
“是。”
没有再违逆他，侍从捡起衣服走了。
“这人怎么这样没脑筋？”丫鬟坐起身，捂口笑道，“公子，您也许该让少爷给您换个服侍的人了。”
“他根本就不是人！”少年愤愤地骂道，瞅着丫鬟又笑了起来，“换人？……我去求求哥哥，让他换你在我身边，怎么样？”
丫鬟笑啐了一声，笑倚在少年怀里道：“你只晓得使坏，只晓得哄人家……”
陈景进院子里的时候，丫鬟已经规规矩矩站在院门处了。
他一进门，就被人撞了满怀，馨香散了满怀。
“你怎么才来？哥哥！”跟他相撞的那个人道。
他们容貌极其肖似。如果两人同样的衣着，又安静的一动不动，连他们的亲生父母都分不清谁是谁。只不过，当他们醒着，哪怕只听他们走路的声音，也能清楚地辨认出谁是谁。
陈景衣着端庄，人物风雅。他性情温和，处事平和，虽然宗门中以谢文仪为首，但人缘最好，众人最亲近，善于开导同门、化解争端的却是他。
因掌家多年，他一举一动都比少年慢一些，笑起来时也远比少年含蓄。同样的容貌，在少年是灿若朝晖，张扬如画；在他便是皎若明月，清隽如诗。同样多情的桃花眼，在少年是风流；在他便是温柔。
陈景无奈的抱了抱他：“阿江告诉我，你不肯穿衣服，又赤着脚。着了凉怎么办？”他身后便是晋江，手里还抱着衣物。
“我不会着凉！”少年自信的道，“哥哥，你能不能替我换上？我想你替我换上……否则，我就不穿它。现在不穿，待会不穿，晚上出门赏月的时候——也不穿。”
陈景无奈，却拿他没办法。少年配合着他伸手。陈景替他系上腰带，整齐衣领，道：“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少年非但不感激，反而朝他做起鬼脸：“是啊，你欠了我的，就是你姓陈名景的欠了我的！”
陈景气得揪一揪他的头发。
可少年不仅不喊疼，还朝他一脸得意的笑。
“你呀，只有你湛哥才治得了！”陈景束手无策，唬他道，“梁湛就要到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在他面前耍威风？你呀，也只在你老哥面前神气！”
“小爷我又不是吓大的！”少年蛮不在乎道，忽然看见丫鬟，正隔着陈景悄悄向他递眼色。他笑了起来，抓着陈景的手道，“哥哥，我有要事想跟你商量，你让他们退下吧。晋江，你守在门口。”
“商量？”陈景挥手示意，让下人们都散了，“什么事，让你这‘小爷’还用上了商量这个词？”
退下去之时，丫鬟满脸喜色，悄悄的还向少年眨眼，只是少年根本没看她。
“哥哥，我好想你。”少年等人散去了之后，便抓着陈景的手臂道，“我醒来瞧不见你的时候，真的很难受。你知道吗，我回到别院的那一天，站在你跟前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害怕你认不出我，害怕我认不出你。”
陈景有些惊讶。他安抚般的笑了笑，宽慰道：“我怎么会认不出你？”
“我们有太长时间没见，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是有十五年没有见面，”陈景替他整理好鬓间乱发，笑道，“可是我又怎么会认不出你来？我每天照镜子，就好像和你又见了一面。虽然见不到你，但哥哥心里，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你。”
“哥哥……”少年双手搭在他肩上，轻声道，“你让我改回陈姓好不好？让我回到陈家好不好？让我接着做陈昱而不是裴晋，好不好？别人的家里，就算伯父伯母对我再好，就算裴家家产丰厚，远胜于陈家，就算他们让我做他们的儿子，做裴家的主人，我始终感觉自己是个外人。哥哥，我不想回别人的家。我想回自己的家！”
“阿晋，哥哥答应你，”陈景轻轻的抱着他，“哥哥答应你。你想要回到陈家，没问题的，给我一点时间，哥哥会说服爹和其他宗族长辈。”
“哥哥要怎么说服陈叔父？”少年盯着他，忽然道，“哥哥，你别不是——你难道想要代替我……”
“阿晋，你知道的，裴家需要后代。”陈景犹豫着，又道，“陈、裴两家都需要后代。”
“裴家无后，又关我什么事！……哥哥，没了你，哪里还有陈家？哪里还有我要回的家？”少年微微冷笑道，“你还指望你的爹娘？是他们亲手把我送出去。是他们亲口告诉我，从今之后，父子、母子情义断绝。是他们亲口说，从今之后，我不再姓陈，我姓裴！”
“阿晋，爹娘这么做是有苦衷的！”陈景上前一步，而裴晋愤恨的退后一大步，陈景只得站住，“伯父伯母没有子女，他们需要人来承继宗祧。你以为爹娘舍得你吗？你我是孪生子，爹娘舍得哪一个？只不过……”
“只不过我是二儿子？我不是第一个？”少年冷笑着道，“承继宗祧？哼，承继宗祧！为什么伯父伯母他们自己不生，要抢别人的儿子？他们既然不愿意生，他们既然要过继我，既然他们全都你情我愿——那我改姓回陈家，使裴家后继无人，也是他们自找的！”
“阿晋，你不能这样做！你这样做，陈家的声名不论，你自己的名声也……”陈景见少年一脸不屑，又改口道，“伯父伯母不是不愿意生，只是他们不能……”
“有什么不能的，哥哥？”少年咬牙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怎么会生不出孩子？”
“阿晋，唉……阿昱，你不懂！”陈景欲言又止，叹息出声。
“哥哥，你也不知道，”少年盯着他，声色凄伤，“在裴家的时候，我过得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我天天晚上做噩梦，睡不着……”
“阿晋，……阿昱，你怎么不对我说？……如果你对我说，哥哥代你去裴家。哥哥不会害怕。我们是孪生子，爹娘不会不答应的。”
“哥哥……”
但是哥哥，我怎么舍得，让你受我曾经受过的苦？
“哥哥……”少年神色可怜的抓着他的衣袖，“你答应不了让我回陈家，至少要答应我，你要时常能让我看见你。我可以一直回不了家，但是你要一直把家带给我。”
陈景不假思索的应了。“好，我答应你。你一天召我四次，我不也是四次放下所有的事务来了吗？就算你不提，哥哥也做得到。”
“你再答应我，”少年继续道，“你身边发生的所有事，见到的所有人，只要我问到你，你都不会隐瞒我，更不会欺骗我。因为，哥哥，我对你是从无隐瞒、没有秘密的。”
陈景有些迟疑。
“哥哥，如果你隐瞒我，如果你欺骗我——”少年忽的朝他笑起来，接口道，“我就死给你看。”
陈景急忙打断道：“我答应你。”
他打断他，还心有余悸，“阿昱，你也得答应我，不准再用这样的话威胁哥哥。”
“好。哥哥，你还得答应我，——放心，”少年笑意盈盈道，“这只是个小小的请求。院门外带桃花簪的丫鬟，我不想见她第二次。”
“丫鬟？她犯了什么错？”
伺候少年的人，都是经他过目精挑细选出来的。
陈景不禁有点异议。
“她没有过错，只是……我不喜欢别人称呼我‘公子’却喊你‘少爷’。”少年稍显天真的道，“你是我哥哥，是我亲哥哥。无论我姓什么，是什么人，你永远都是我哥哥。”
他这样表白，陈景听了不禁微微一笑。他挽着少年的手，与他十指相握道：“阿昱，你差点吓死我。我教你放心，不管你姓什么，要什么，做什么，以后会不会和我做不成兄弟，只要你还认我这个哥哥，我便永远是你的哥哥。不弃不离，永远都会保护着你。”
哥哥，我信你的。
裴晋在心里应他。
陈家事务繁忙，陈景只待了一会儿就又被叫走了。
裴晋重又躺回躺椅上。
天色渐晚。
他从椅下捡起发皱发焉的玫瑰花瓣，收集了满满一握。只是没找到那条花茎，不知道被风吹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晋江走到他跟前。
他躺着，他站着。
他笑容散漫，他面色沉静。
他一只手解下对方的腰带，他单膝着地朝裴晋跪了下来。
“怎么？”裴晋笑眯眯的问道。
“主人恕罪。清风剑失踪了。”
裴晋只是笑。
但他的动作没有笑。他手里的腰带直接捆在了晋江的脖子上。收紧腰带，他带着笑问道：“你放它走的？”
晋江神色不变：“不是。”
裴晋站了起来。他站着的时候，并不见得比陈景娇小。背对着晋江看不清神色，更让人模糊了他的年纪。
“算了。”他松开腰带，淡淡的笑道，“只不过……”
他迈步缓缓的，但并不像陈景。他的声音还是少年的声音，只是语气有些违和。
腰带仍捆在裴晋的脖子上。
只不过……
是青色的。
晋江直到他走开不见人影，才张开手。
他手上是一条沾着血的、没有花瓣的玫瑰花茎。
裴晋一直走到院门外。过道里的风最疾，比院里快得多。他摊开手，就见疾风将他手掌心的花瓣全数抛起。花瓣在风里翩跹飞舞，姿态曼妙无双。
他勾起笑容。
他最喜欢美丽的东西、美好的人。
纵然这些都不长久。
但在他喜欢的时候，他是真心诚意的。
哥哥，见到你真高兴。
好久不见了。但不是十五年……是整整八百余年。
哥哥，这一世我不会让你死的。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失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