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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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辗转几载,白驹过隙。
刀光剑影和一方黑墨影影绰绰,骇人的血味和清澈的药香混淆袭来,一阵是歌舞升平,一阵是独钓江雪,两幅全然不同的画面交替上演,芊晞和成皓文全然是两个不同轨迹、无甚交集的人,然而不可逃脱的命运绞成了一根不可摧毁的丝线,一头是踽踽独行,一头是满怀皆春。
正是万物皆去时节,无花争妍,芊晞奉皇命到宋纪交界的月光山拜访山中高人,愿以三顾之礼为宋国觅得一绝世幕僚,本是皇家密事,不料走漏风声,路遇三方截杀,到达月光山时身旁只剩两名护卫。
天降大雨,奔波甫定的一行人在最近的破旧茶屋稍作休整。芊晞面戴白纱,若有所思地坐在木椅上,双眸微翕,静坐良久,直至雨停。
未闻淅沥雨声后,她瞟见檐下有几个大小不一的灰色瓷碗,承入的水深浅不同,倒映出她的一双眼,深沉似潭,但非一池死水,而是偶有涟漪,如她此时突生雅兴,拾起旁边的纤细树枝,或徐或急地敲打着碗沿,声响清脆,便成独特的音韵。
掩在林外的一竹院中,有弱冠男子正削竹为笛,遥闻陌生之音,手下的动作一滞,只觉这未曾听过的调子表面的轻畅下却含有锐气,不禁莞尔,以手中竹枝为剑,跃起而舞,横撩、旁劈、斜挂、竖砍……恰恰与律调同出一辙。
然音调越发急切,如铜锣密布,一息不滤,男子起初剑花稳健,后察有异样,稍稍蹙眉,但剑花仍丝毫不漏,在空中划出道道愈加干硬的弧线,若先前是悦人柔美的剑法,此时就有随音暗含杀意之嫌。
“嘭——”破碎之声。
男子一时收煞不住游走的剑气,趔趄了几步方才止住。
芊晞执起破碎的瓷片一招切断了敌方一人的咽喉,剑出鞘,又是一场血战。敌人有备而来,尽是精锐之士,剑法招式与前三批刺杀者很是相似,芊晞在与第一批刺客交手时便觉得有些奇怪,这些死士若要培养,定得五年之上,除了那旧人,还有何人会与自己有如此仇怨。
私下考量,尽量远离国都,在茂林中再冒险使一招金蝉脱壳可了结在宋在纪的渊源。
看对方剑法,便知晓下一步是何角度,生生地受了一剑,看似正中心脏,遂封了自己的经脉与气穴,对方大惊,不知局势怎的转为自己主导,探其鼻息,知已断气,不可久留,领众人撤退。一侍卫趁其不备,血泊中逃出,悲愤地颠簸回京告知皇上惨状。
竹院中的男子循声而至,只见满地尸体,有女子一袭红衣,身中一剑而出血无几,察其经脉,不见踪影,犹如俱断。
“这招诈死,倒被你使得有几分模样,但却忽略一点——穴道既封,止血见效。下次得另备鲜血,好与伤口位置相称才可瞒天过海。”
林外有声暗喧,“你的敌人不易对付。”言未毕,芊晞已被男子抱入怀中,一去无踪。
赶回的几名黑衣刺客不见芊晞,心呼不好,果然又遭此女算计。“料她跑不远,我们分开搜查,不能活捉就将她置于死地!”
只见领头的那位刺客朝男子所遁方向追去,然过了一片竹林却并未达男子先前所到之地,这些竹林像是会移动般,我心里明晓,看来这几名刺客是被困于竹阵中了。
刺客大惊失色,明明自己单朝一个方向,为何又如同回到了原地。全部刺客由八方汇到了一处,面面相觑,不知何由。
“恐怕,我们入阵了……”一人喃喃道,面若死灰。
四周琴音流入,有如天籁,但此地也无人有心欣赏,“悲来乎,悲来乎。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八方杀意俱起,众人丧命,我看得甚是清楚,仅仅是八颗棋子破膛而入,却足以夺命。
另一鸟鸣竹幽之地,屋外寒气四蹿,屋内暖意融融,察榻上女子身有旧疾,男子心如明镜,将芊晞衣衫尽褪,入眼全是新旧不齐的伤痕,手持药膏,将新伤处理妥当,便解开了芊晞被封的经脉与气穴,这伤口离心脏差之毫厘,男子眉头微挑,觉她对自己也是心狠,轻叹了一口气,另拿出一瓶消痕膏轻轻擦拭旧痕。
这诈死的招式之所以被禁,是因为从古至今几乎无人能以此招得救,用者一般会陷入昏厥,与死人无异,半个时辰内若无他人解开,即使得救也会终生残疾,一个时辰内若仍未被发觉,也就回天无力,故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铤而走险。
天边有几缕淡云舒来卷去,院中男子将晒好的草药一一归类,衬着霞光,在窗纸上留下一抹剪影,芊晞转醒时,屋内空无一人,烛火因屋下腾起的暖气而跳跃。
面纱仍戴在脸上,纱下嘴角还余血迹,芊晞觉得施救于她的人十分有礼,未窥她的容颜,后觉得不对,自己的红衣怎么变成了清爽的长白衫?掀开衣襟,以往的伤疤也淡却了痕迹,双颊不禁略染酡红,虽知窗外那男子有恩于她,但再冷静的人也不免有一丝女儿家的羞涩。
看屋内陈设,简单秀雅,和着暖意,还有月光花的香味,让人心中温馨陶陶,芊晞恍惚忆起,幼时哺奶于她的嬷嬷身上总会挂着月光花制成的香囊,难怪这味道让自己十分安心。急于起身,下床时怎知双腿无力,竟摔倒于地,心下惊恐,自己竟然武功全失!
听着动静,男子推门而进,一阵寒风入内,芊晞打了一个冷颤。
男子扶着芊晞坐在榻上,将棉被掩近,清澈的声音如潺潺泉流:“姑娘不必担忧,经脉气穴刚解,伤及肺腑,七日便可痊愈。”
“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愿余生伴公子左右以解公子烦闷。”芊晞深知此人并不简单,竟可把追杀她的人拒之门外,在此处养精蓄锐,不失为一个良策。
“与你结怨之人不易打发,我可与姑娘一赌,他不出十日便可破我竹阵,姑娘不妨用此时日思量去处。”男子言中平静,一语道出芊晞所想,涵养良好地倒了一杯温水递与芊晞。
一小童敲门,声音稚嫩:“公子,饭菜已经备好。”
“陌华,进来吧。”
童子面容白皙,天真伶俐,不出五岁,端着一盘饭菜略显吃力,男子从他手中接过菜肴放在桌上,“陌华,今日的功课可曾熟习?”
童子挠了挠头,有些无措:“未曾。”
“以后先完成功课,再干这些杂事。”语气柔良。童子点了点头便跑了出去。
男子稍挽长袖,持碗执筷, “姑娘头两日手脚会没有力道,若姑娘不嫌弃,我喂姑娘便可,两日后就可独自进食。”
芊晞的神色一时间混漠难辨:“那就有劳公子了。”
几日过得颇为平静,男子一向喜忧不外现,和和气气,饭桌上先是清粥野菜,后好像觉得这样不利于调养身体,便多了混有中药的鸡汤,这是第一次见到荤食,从芊晞表情可以看出味道有些一言难尽,想来他们平日都吃素菜。
每日从未重复的琴音总能让芊晞感到平静,枕旁有几册话本与几卷画本,是男子拿给芊晞解闷的,待到芊晞可以下地时,一出门才知外面比这屋冷上几分,难怪晚上男童总会跑到芊晞房中睡觉,又怕被发现,故天亮前溜走。而男子每日作息很有规律,甚至有些呆板,早晨采药、晒药、制药,下午或抚琴吹笛,或执经看书,或品茶舞剑,或指导童子功课,芊晞起初看着,觉得兴致盎然,后觉得这种日子未免也过为孤寂,有时进屋好些时辰才出屋,却见男子经书一页未翻,不知神游至何,可见他也有些乏味罢了,思及到此,芊晞心中有些怅然。
一晚,趁陌华呼吸匀称时像往日般把他抱到榻上,怎知陌华却突然睁眼,一时大眼瞪小眼,好生尴尬。
幼童率先打破这沉寂的空气,撒娇道:“姐姐,你莫要告诉成公子,他若知道我半夜溜进来打扰姐姐休息,定会几日不理我!”
“你家公子姓成?那你与他又是什么关系呢?”芊晞早生兴味,想了解男子身份,又怕被误解,不知如何当面开口。当然,怕被误解什么,她也懵懂不知。
“公子姓成,名皓文,是药圣养子,药圣很久前就逝世了,公子独居。我也是三年前被公子从林中捡回来的。”
“‘也’?”
“对啊,药圣他们一族都是这样,只捡病重难医的,而且越难医越好,一来证明并提升自己的医术,二来培养药石之理的传人。姐姐你当时不也是病入膏肓才被公子捡回来的吗?当时姐姐的脸色,已是将死之状,如此具有挑战性,难怪公子这几日这么开心。”
芊晞作思考状:“原来是这道理,我先前觉得奇怪,怎会有人无端对他人这般上心。”后又疑道:“为何独独这屋暖意徜徉呢?”
陌华很少接触外人,平日被公子教导,今却有人向他请教,感觉十分惬心,故更有兴致:“公子能被医圣捡回,自然如我们般是有沉疴在身。似乎是寒疾之症,医圣未将其根除就去世了,而这病症得每日在温热的地方养着。此屋地板下有微微倾斜的隔层,是用石灰膏与细黏土均匀掺和制成的灰背,从外部每日放特制的木炭就有暖气腾起。这也是为什么医圣可以每十日下山坐诊一日,而公子每月才可下山一回。”
“为何不考虑搬到南部暖和点的地方?”
“我也向公子建议过,但公子最喜欢的就是月光山的月光花,而此花娇贵,在他处极难存活,公子也就不愿搬走了。”
芊晞拿出成皓文白日递给自己的消痕膏,是以纯粹素雅的白瓷为瓶。“宋国其他地方,倒是很少烧制出这种精致白瓷,更别说用它作为药瓶了。”
“姐姐有所不知,这种白瓷含铁量低,也无呈色剂,有助于保持药效,是由公子亲手烧制的,别处自然也就难寻啦。”
即使隔着面纱,我也能看见芊晞嘴角上扬,那总是一有风吹草动就扫过寒芒的冷峻眼眸,这时却倒映着辰光,又像是夜中江船上独明的火,夺尽了丹青妙,真是少见。
默然片刻,有细语喃喃: “原来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