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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沈清叶(一) ...

  •   慕川驿府,主阁厢房门前。
      归音强捺着倦意,伸手向两扇木门接缝处的下端探去,同时轻轻推门,下一刻,一块小木片无声无息地落入手中。木片只有指尖大小,轻轻薄薄的很不起眼,她捏着,进门后随意放在窗前的窄几上。几案正对着轩窗,上头一个细细的长颈瓷瓶,抵实了窗缝处。若是有人推窗而入,瓷瓶必定翻落打碎。她不喜欢意外,尤其是不速之客,世道艰险,凡事总要提前做个防备。这两招不是万无一失,防不住心思缜密的高手,但足以应付十之八九的贼子乱流。
      归音立在窄几前,挪走瓷瓶正要开窗,忽然失了动作,心下一沉,疲倦地闭了闭眼。方才见木片和瓷瓶都在原处,她一时放松了戒心,以为今夜总算过去。未曾想,事没完,夜还长。
      黑暗中,里厢传来一声闷笑,紧跟着,似有长形之物挟起一阵劲风,打着旋儿向她扫来。她侧过身面对里厢,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丝毫不打算闪避。顷刻间,房中气息又是一变,对面闪出一条人影,疾如雷光逼近。眉间轻触,冰凉沁人,瞬息,万物静止,飞尘缓缓飘落。她面无表情,侧手轻轻打开轩窗。
      似水的月光洒满一室,照出沈清叶一张如星如画温润面。他抿嘴而笑,距归音一尺之遥,手中一支银笛,直指她眉心。
      “所以说,进屋第一件事,要先点灯。”
      归音抬手推开笛子,冷然道,“很好玩吗?”
      沈清叶略一思索,满不在乎道,“倒不是。不过如此登场,显得我是个高手。”
      “对了,木片和瓷瓶都在原处,你怎知屋里有人?看你不慌不忙,似乎早知是我,难道这屋里,还有我不知道的玄机?”
      归音身形一动,作势向前微微跨了一小步。沈清叶眼中立时闪过一丝不安,不落痕迹地往侧边退开,又故作自然地咳了一声。
      归音漠然向烛台行去,拿了火引子点灯,屋内大亮。“不欲人知,就别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
      “来之前我洗过澡换了衣裳的,你是狗鼻子吗?”
      归音不接茬,在妆台前卸去几支发钗,任长发散落,然后走到床前,猛地抻了抻被衾。沈清叶看出她逐客的意思,却佯作懵懂,反而在书案旁坐定,随手翻起书册画幅。
      “看来今夜在宫中行事不顺。”他边道,打开一幅崭新的卷轴,对上淳于世子自诩风流的笑意,先是一愣,而后轻轻一笑,揶揄道,“离家不过几日,就背着为夫偷藏了其他男人的画像?”未闻回应,他抬眼一望,正逢归音大喇喇脱去外袍,只留杏色中衣。眸光顿时一闪,恍若无意间,沈清叶的目光重又灌注到眼前的画上。
      “高延光,淳于恪,看不出来,你上手倒挺快。”
      归音仍是不理,掀被,脱鞋,卧床,掩头,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沈清叶再抬头时,已不见归音身影,房中静静,惟有床榻上筑着一个缓缓的被屋。
      “喂——”语中不掩薄薄一层愠气,沈清叶起身行至里屋,临了忍了忍,还是换做笑言,“按南凉律,就你此般态度,夫君随时便可休了你。”
      被头掀得突然,归音瞬然坐起身,怒目瞪他。沈清叶没防备,身子往后闪了闪。“求求你,快休了我吧!”沈清叶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归音续道,“你的事我已办到,人情也算还清,说真的,你该准备休书了。”
      沈清叶手抚着银笛,若有所思地转身向外间,“这是自然、自然。”“既然这么累,今夜你早些歇息吧。我与南凉使团明日正式到邺京,你少不了一顿应付。”他行到门前正要抬手,一转念又回身走到窗边。“休书的事你不必担心,其实我也盼着恢复自由身。”
      话音刚落,窗边白影一闪,案上的细瓷瓶“笃笃”晃了两晃,重新立定。少顷,归音站在窗前向外看了一眼,慕川主阁临水而建,窗外一汪清潭,此时凝若沉镜,倒映着月光,未泛一丝涟漪。她关好窗,目光落在瓷瓶上,指尖抚摩着并没多高的窄几。知道他身手快,却不想快至如此。

      六年前裴羡离开契骨雪崖,压根没想过会再见到沈清叶。她到达沃野时,李贞阳早已带着剩余的人马离开。她扑了空,一时不知何去何从,正在彷徨之际,遇上了石蒙。李贞阳似乎料到裴羡会来沃野找她,离去时留下石蒙接应。初时她不信他,因为父亲麾下的将士她都认识,当中并没有叫石蒙的。后来她才知道,石蒙是麒麟阁的人,而父亲的军师,几乎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姑姑”李贞阳,原来是墨家麒麟阁的唯一传人。到底为什么,李贞阳要隐藏身份甚至放弃墨家传人的地位投入父亲帐下,甘于当一名阶衔低微的军师,裴羡并不知晓。她只听闻,当时是病体垂危的矩子老阁主派石蒙传命,让李贞阳回去继承矩子阁主之位。石蒙擅长追踪,没过多久便寻到沃野,传了老阁主的一句话,“凡事总有个限度,十年韶华,足够了。”而后裴羡跟随石蒙到了南凉,归入麒麟阁常伴姑姑左右,年岁日久,才逐渐看出些端倪。姑姑对父亲,逃不出两桩事,一为恩,二为情,又或许,二者皆有。
      也就是在那时,裴羡从这世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丹夕山大隐士秦芝焕的独女,秦归音。后五年,她与阁中众分主以及他们各自的门徒周游各地,探子阿诚,猎人石蒙,杀手浑邪,械师王子夏,率招募之事的识人者乐奕,掌柜赵一仙,还有医女苗襄。或明或暗,或远或近,隐隐幽幽地,这世上开始出现秦归音存在的蛛丝马迹。她遗世独立,知书达理,气质温润婉约,虽久居深山,却通身名门气派,与其父一样,精通儒理。南凉的王孙贵胄争相结识,怀揣婚娶之意者颇多,直到一日,秦归音忽然下嫁内阁少辅沈清叶。
      算起来,沈清叶独闯麒麟阁,还是不久前的事。除了阁中少数人之外,此事再无他人知晓。当然,普通人就算有所耳闻,大概也不会相信。因为没有人知道麒麟阁的确切位置,甚而,许多人相信麒麟阁只是传说。对此,坊间说书人有评唱,“麒麟墨者遍天下,天下遍处麒麟阁。”“麒麟阁似鬼神,闻者众,见者少;麒麟阁似浮影,声息杳渺,不舍身侧;麒麟阁无金銮玉玺,但以四两之力,拨动天下朝局。”
      真正的麒麟阁到底不过一座阁子,自然不如传闻那般神乎其神,但它远避尘嚣,隐遁在地势险峻、草木深蔚绵延几十里的洪岭,乱丛迷障之地,又以五行八卦阴阳之智遍布迷阵,混入墨家秘理巧立机簧,等闲人根本无从靠近,而那些有本事进出其间的能人异士,大抵都有几分傲骨,不屑与市井平头沆瀣一气,这样一来,麒麟阁的所在便愈显吊诡高绝。
      那日忽闻有人硬闯,阁中顿时炸成一锅粥。留在洪岭总阁的大多是新招募的生徒,定力不够,争相弃了修业奔走相告,“许久不见来人,这回有热闹看了。”而后一名女徒不知从何处听闻来者是位“英俊潇洒的年轻公子”,原本那锅粥又是一炸,糊了。众女慌忙回房换衣妆扮,纷纷遐想,陌上白衣无双公子,挥一柄长剑如虹,披荆斩棘是为哪位伊人?
      秦归音被一片乒乒乓乓吵醒,出房门碰上忙着维持秩序的乐奕和赵一仙,乐奕简单一句“来人了,石蒙都追不上。”让归音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两个时辰后,风波渐息,阁中有人通禀,说那人蛮闯半日,突然停在山门前不动了,面对浑邪的人也只是拱手作礼以示非敌,让他们向阁中一人传句话,“银笛砌雪,崖上故人。”
      归音愣怔许久方悟了这“故人”是来寻自己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山门。是日序属初秋,山中寒早,有红叶漫天飞舞,汇成道道霞光绚烂,阶下一抹荼白,似浅雪似明月,绽着暖若春阳的笑意。六年不见,沈清叶音容未改。归音漠然瞧他,骗人的皮囊。
      “那个人情,今日特来讨回。”
      “你想怎么样?”
      一来一往,旁观的众人大抵都有些明白,两人不仅相识,渊源怕是还不浅,不觉间松了松严阵以待的架势。入阁不久的女生徒们(以及少数男徒们)本着一颗爱八卦和爱美男的心,更是发挥平生所学,影影绰绰地隐于各处看热闹。
      沈清叶四下环视,双手缓缓在胸前交叠,眼里闪着十八分神采,笑道,“嫁我如何?”
      幸福来得太突然,话音毕,女生徒在墙角树梢上挂不住,掉落不少。在场众人不明就里,跌了跌下巴,就连浑邪的万年冰山脸也似有些绷不住。原来,这年轻人如此大张旗鼓闯山,演的不是孤胆英雄扬名江湖,而是温柔浪漫儿女情长。
      归音望着他久不出声,久到一旁不知谁开始嘀咕,“答应了吧。”然后她樱唇轻启,转身前只吐了一个字:“滚!”
      沈清叶当然没滚,他在麒麟阁逗留两日,两日后,丹夕山传出秦芝焕嫁女的消息。
      那两日里发生的事,女生徒们揣测,大概是这样的:年轻公子情深一片穷追不舍,加上人帅多金又武功盖世,归音哪里招架得住。此事的真相世上绝少人知晓,确切说来,只得三人,沈清叶、秦归音和李贞阳,而真相就是:沈清叶舌灿莲花,乃游说之士也。

      秦归音当然知道山门前那一出不过是沈清叶一时兴起的作弄。六年后他忽然来讨人情,必是临时遇到什么事,用得上她。若真要耍“救命之恩,不如以身相许”的把戏,六年前干嘛去了?况且她与他朝夕共处几个月,他的怪癖她尚记得,纵使她真的有心相许,他未必消受得起。
      当夜二人房中独处,秦归音开门见山,“说吧,你到底想如何?”沈清叶正立着,自袖中掏出巾帕,落座前仔细抹了抹坐榻。“不是说过了?让你嫁我为妻。”
      “就这么简单?”
      沈清叶抬眼,惊讶地微微挑起眉梢。
      “好啊。嫁人又有何难?我不仅可以嫁给你,我还夜夜缠着你、服侍你,给你生一堆娃娃,你说,好不好?”
      一股恶寒袭上心头,沈清叶的笑容支撑不住,脸色有些发青,半晌伸出双手,使劲揉了揉脸,似要搓去什么恶念。归音一派天真,但于眼角眉梢透露些笑意。
      沈清叶恢复半刻,神色正经不少,“若真这么简单,何必寻你?大岐的局势,麒麟阁关注得紧,想必也知道严知衡被定罪的事。此案牵连甚广,八万平西铁骑近半数是严的亲信,如今全部征发去北地修了城墙。边境兵力骤减,加之军心涣散,西北豁口大开,蠕然趁机袭边,连夺三镇。情急之下,淳于迟发密令调最近的荆阳军前去支援,只是如此一来,荆阳就成了一座空城。”
      沈清叶顿住,见归音状似无心,洗盏分茶,时不时关照着案旁小炉里烹着的橙花露水。“淳于迟也算久经沙场,怎会傻到撤了荆阳的守卫?”
      “军情总有轻重缓急,淳于迟大概是觉得,外族入侵的威胁远远大过地方派系之争。况且,高延光领着两万换防兵在那附近的兵场操练,可顶一时之用,若是密调的消息不走露,该是无妨的。”
      新茶分定,泥炉小沸,归音缓缓掀开盖子,留了一会火。“看来,是密调的消息泄露了。”
      沈清叶正襟而坐,点了点头,“而淳于迟还蒙在鼓里。”
      归音熄了火,冲好茶,沈清叶作势要接,她却顾自喝了一口,然后将茶壶放回炉上。“所以呢,你想让我做什么?”
      沈清叶悻悻然看了她一眼,自己提过茶壶倒水,“既然消息走露,高延光在荆阳迟早会有一劫。到时你去替他解围,便算是还了当年的人情。不过……”
      归音打断他道,“要以你妻子的身份。”
      沈清叶目露赞赏之意,“你明白就好。”
      山中夜寒,虫鸣寂灭,清冷月光自窗栅透入,投映在羊皮地形图上。归音起身走近,边道,“你想立功,但碍于身上的南凉官位不能亲自出马,只好舍近求远。”她侧首,唇边一丝讥笑,“怎么,最近在南凉待不下去,又想另觅他枝了?”
      沈清叶笑了笑,“你不算笨,但终究是小看了我。”
      归音眼中有惑意,定定地看他良久,缓道,“若我不答应呢?”沈清叶在榻上转过身,好整以暇地伸展双腿,“你不会的。”
      他起身,负手慢踱,“这两年麒麟阁在大岐遍地生花,不像是闹着玩儿的。你隐忍多年,不就是为了一个契机,再回到……”
      银笛轻点,直指岐都邺京,眼睛却盯着归音,唇边,依然是那一抹欠揍的笑意。“这里么?”
      “高延光是相府亲信,通过他,接近淳于迟易如反掌。如此良机,你甘心错过?”
      归音正要说话,他伸出一指阻止,又道,“我知道,麒麟阁神通广大,有千百种方法让你潜回邺京。但你细想一想,南凉少辅夫人,客居驿府,上达天听,下通市井,官面上还不受大冢宰辖制,岂不是得天独厚的身份?”
      “不妨再想一想,你的真实身份,裴军当年去向,在契骨发生的种种,除了李贞阳,这世上就只有我知道。往后我奉召出使大岐,周转应酬,觥筹交错之间,说什么做什么,你就真的放心?”
      听出他语风所向,归音收不住愠意,道,“你威胁我?”
      沈清叶缓缓坐下,面对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啊,你没发现么?从一开始,我就是个大威胁。留我一人在外实在是太危险,”他伸出双手,虚握拳,手腕处相贴,“想不想,把我牢牢绑在身边?”
      他略略向前仰首,涎皮的笑意令那张温润脸染上几分稚气,通身上下都写着得意。实在是,太欠揍。
      归音凝眉思虑,慢慢行到他身边,默然执起案上的书册,举起,落下,猝不及防地砸在他脑袋上。沈清叶被打得有些懵,未及还手,书册便如狂风骤雨般照着他一顿狂打,“你很得意是不是?让你得意、让你得意……”
      “诶——啊!”“你别碰我!”沈清叶乱了阵脚,不复平日不疾不徐的风度,抱着脑袋慌乱地避。归音憋着一口恶气,刹不住,打到后来也不拘书册,手脚并用,使了狠劲。“你别过来!你别碰我、别碰我!走开、走开啊!”不觉间被逼至墙角,沈清叶神色狂乱,口中反复念着这几句,脸上晶莹有光,分不清是汗是泪,狼狈至极。
      归音早已收了拳脚,诧异地望着他。他瑟缩在角落里,身体抖如筛糠,双手紧紧抱着头,似是怕极了,仍在小声央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她从没想过沈清叶会有这般模样,慌张孱弱,无辜得像三岁孩童。她定在原地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心中竟升起些歉意,“你……”她上前两步,见他立时往角落缩了缩,又退了回来,一时无措。
      房中静谧,她四下望了望,脑海闪过一念,既然他是个威胁,不如趁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杀他灭口。眸中腾起一瞬火光,她缓缓在案边坐下,倒一杯冷茶,喝完,火光也熄了。她轻叹一口气,走出屋子时,回身看了一眼,掩上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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