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枉》潜疏

3、第三章 梦回

　　曲儿刚醒来时还有些迷糊，感觉自己这一觉睡得饱足，有了精神头。迷糊了半晌才骤然从床上坐起来，一撇眼看见顾淼窝在椅上打盹，手边摊着本纸册写写画画了几行，外衣搭在肩上，看着就觉单薄寒冷。
　　“三少爷，三少爷！”曲儿占了他的床美美睡了一觉，这会儿羞愧难当，心里狠狠数落了自己一番。觉着自家这精雕玉琢的小少爷本就身子弱，这下更是雪上加霜，抱他又怕把人给摔了，只得狠了心叫醒他。

　　那厢顾淼睡得浑身发冷，梦见自己变成了个白毛狐狸，冰天雪地的找不到地方窝着取暖，一个劲儿往前跑。跑着跑着眼前场景一变，蓦然就到了他跳崖的地方。
　　有个人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满是哀恸……这人从不曾这么哭的，顾淼想，他一直都彬彬有礼，即便是伪装，即便是真哀痛，他也不曾将这些情绪表露出来半分。
　　即便是他自崖上坠下去的时候，这人的表情也不曾变过。现下看见谢斐痛哭……他倒是，也没作什么别的想法。

　　爱恨纠葛，原来抽离了爱，便是连恨也所剩无几。

　　顾淼正这么迷迷糊糊的思量着，陡然听到了耳边有人唤他。他顿觉身上一轻，似是被一股力量牵了起来，这种感觉十分莫名——像是把他从白毛狐狸的壳子里拉出来，团成团又塞回了他十二三岁的壳子里。
　　庄周梦蝶，也不知究竟是庄生梦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化为了庄生。
　　那他呢，顾淼想，他究竟是江湖上恶名远扬杀人不见血的顾淼，还是……一只白毛团子成了精？
　　这么想着顾淼觉得有些好笑，睁了眼看清曲儿又挂上泪珠的小脸，又想——管他那么多做什么，我便是我了，旁人谁也替代不来。

　　起先这身体在大雪里捱了冻，这会儿又让冷风一吹，顾淼晕晕乎乎让人扶起来，糊成一团儿的脑瓜子想，欸，我怕是烧起来了。
　　指尖贴上额头，感受到暖意，倒觉得把人烧暖和了些。
　　曲儿把人往床上一送，盖了被子，赶慌赶忙去叫人看看他家三少爷——好歹顾老太太叮嘱过要好生照看一番，这家人再怎么不待见顾淼，也不敢逆了老太太的吩咐。

　　顾淼窝在床上一个劲儿往被子里钻，烧得朦胧之间感觉让人扶起来喂了药，只是那人笨手笨脚，照看人也不会，喂药都能把他呛到。
　　都说良药苦口，药是极苦，曲儿喂完药又往他嘴里塞了颗不知从哪儿顺来的蜜饯儿，絮絮叨叨在他耳边说了很多话。顾淼皱着眉迷糊地听他念叨，大多是什么三少爷待他极好，从没见过这样慈眉善目精雕玉琢的好人，长命百岁等等等等。

　　慈眉善目？好人？这曲儿莫不是同他一般眼盲了？
　　顾淼无奈笑笑，从他的小声絮叨里倒觉出一点安稳的意味……仿佛从心里发出一点暖意，流遍全身，四肢百骸渐渐苏醒，有了点活着的感觉。

　　翌日顾淼醒的可早，烧退了，身子骨轻松一大截，他对自己现在这身体颇为不满意，洗漱完备后就去外头走动走动，醒来的曲儿没见着人，忧心了半晌才把人抓回来。
　　“做什么这么焦急？”顾淼替他擦了额头的汗，“我还能跑了不成。”
　　“这，这，”曲儿喘匀了气儿道：“这天太冷，三少爷身体不好，回屋歇着吧。”
　　顾淼想笑他把自己当病弱看待，转念一想，自己可不就是个病秧子么？也亏他出身武学世家没个好娘亲又不习武，遭人欺负也是必然，答应道：“走了。”

　　来时他一直盘算着上辈子的事儿，重活一遭，就算是披荆斩棘横刀立马，怎么的也得把这路给踏顺了。
　　这拦在前头迫在眉睫的一遭，便是顾家一夜之间满门被灭的大事。

　　当时的顾家不清楚缘由，后来顾淼成了众人口中的魔头，满腹心思都花在了谢斐身上，加上顾家害他身虚体弱让他委实无甚好感，对这事儿便不太上心，只隐约知道是某个仇家与不知哪门哪派合议所为——为着顾家的一件宝贝。
　　这宝贝是什么藏在哪里顾淼无从得知，只琢磨着时日，与曲儿早些做准备才好。

　　顾淼这么想着正走入屋里，关了门窗拉着曲儿坐到桌前，摊开纸册，扫了眼身边给他倒茶的小孩儿，玩笑道：“曲儿，你同我私奔不？”
　　“什么？”小孩儿十几岁的年岁里没接触过这个词，听来觉得新奇。
　　“无事，”顾淼摇摇头，想起曲儿上辈子在顾府里也是目不识丁的，后来让人捡回去才学了读书写字。顾淼心里记了记，决定把这事儿也提上日程，嘱咐道：“我同你说的，莫要与别人胡诌了去。”
　　曲儿急忙点头应了。

　　这事儿说大不大，对于他一个后半辈子机关算尽杀人如麻的人来说，如今思虑着如何带着个小娃娃一同出逃本不是什么难事，但问题在于，他现下本就只是个小娃娃。吃穿用度一撇开，光是怎么避开旁人耳目这点就很难办。
　　顾秋棠从来没打正眼瞧过他这儿子，只一心领了祖宗们创下来的门面，白日受着虚荣华贵的奉承，晚上考虑要去钻哪个妾侍的被窝，顾淼就算真跑了他怕是也不会多过问一句……这倒是没什么，顾淼只盼他能将自己忘干净点儿，怕只怕这人忘不干净，到时他小儿出走一事传到了仇家耳朵里，那可是个大麻烦。

　　但也不必要慌乱，顾淼掐着指头算算，离顾家被灭门还有段时日，他得把把身体养好一些，按着上辈子记忆里初学武艺时的模样练练身子骨，再想法子从这大厦将倾的地方弄出点银钱来。
　　他身体差，上辈子修得是阴毒的功法，虽说是武林上排的上号算是有大成之人，但损人不利己，以致他才入了而立之年就呈现出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其实那时就算没有谢斐带人清缴魔教使得他跳崖那一遭，他怕也是活不长的。
　　顾淼有一搭没一搭的想，这辈子脱离那功法，就每日强身健体着练练骨头，应该，也是于他有益的。

　　再说他这样，虽长着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但模样还是精致的，加上体弱多病看着就好欺负，最容易让歹人给盯上，便是扮作小乞丐都容易被打压排挤。到时一个不慎让钱财外露，免不得又是一阵腥风血雨。手头的银钱要是被抢掠了，怕是又要过上朝不保夕的日子。
　　这可如何是好……顾淼多年不为钱财发愁，如今一朝打回原点，算是又体会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窘境。

　　这年冬日格外的冷，冷到血都冰结脑子都冻僵，冷意直直蹿到心底的那种，连平日里喜欢欺负顾淼的那几个哥哥弟弟们都失了兴致，加上因着摔了珍宝让生母狠骂一顿，这会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缩在屋子里取暖。
　　顾老夫人心情好时差人送了几个小手炉添了些炭火给顾淼，顾淼自己揣一个，给冻得小脸通红的曲儿塞了一个，就这么团了窝在房里烤火。早上扎扎马步松松拳脚，练完一遭虚脱似的靠在椅子上休息，读书累时给曲儿讲讲书教教字……他也不按讲书先生的步骤来教，只看自己兴致，想到什么教什么，看着这娃儿皱眉苦大仇深地执笔，落下歪歪扭扭的撇捺，然后捧着小暖炉搭了衣服，一晃眼又睡过去，倒尝到了上辈子活了几十年都不曾体会过的清闲。

　　说是山中不知年岁，顾淼觉得这每日混吃等死的日子过得舒心畅快，便也不知年岁起来。
　　下人每日按点送饭送药，虽每次都要做出一副高人一等盛气凌人的样子，但东西却是不敢短了他的。顾淼这么养了一月，觉着身体亏空养回来一些，气力精神也比以前好了，就是曲儿这傻小子不尽如人意，几周过去，连他最初教的《长门赋》都还念得磕磕绊绊。
　　顾淼半梦半醒之间看过曲儿抖着手腕抄写这赋，拿将起来一看，在那歪歪扭扭的笔墨里辨认出了最后一句“妾身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不知想到了什么，这才终了曲儿对长门赋的通读——曲儿犹自窃喜了半日，殊不知顾淼睡醒后闲来无事，又抓着他讲了一篇《滕王阁序》。

　　大概是这年月太舒坦，待到不知何时顾淼推开紧闭了多少日的门窗走向外头，才发觉里屋几处的房檐上挂满了灯笼，热闹得很。
　　他抿了抿唇，恍惚间捕捉到一点时日流逝的痕迹。

　　这一眨眼，年关将至了。

　　年关将至，顾淼无甚感触，倒是曲儿年少活泼，见了灯笼心里再装不下别的事物。不知从哪儿寻来一个长棍，站在挂了灯笼最不起眼的角落，偷偷摸摸杵了长棍去够。
　　顾淼看他笨手笨脚只想笑，也乐呵的立在一边望他，曲儿更是兴起，好半天把灯笼捞了下来，急忙捡了藏在身后，一步蹦三蹦地跳到小主子面前邀功请赏，得到面前人抬手摸摸脑袋拍拍肩膀，便心满意足跟吃了蜜饯儿一样。
　　蜜饯儿说是甜的，曲儿瞧着顾淼微笑的侧脸心想，那三少爷必就是蜜饯儿了，否则我怎么看见他就觉得甜呢。
　　他这么想着又忆起前些时日顾淼才给他讲过的《白头吟》，什么什么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来着。再看这雪落了几分到顾淼头上，可不就是白首嘛……他顿觉十分不好意思，一张小脸躁得慌，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了。

　　顾淼看他反应十分有意思，心中感叹上辈子那些苦日子过去，这软糯可爱的小曲儿也不复存在，这辈子争取活得好一些，不让他再吃那么多苦。
　　这么慢悠悠的走着逛着，雪落了几片进衣领，顾淼也不在意，想起上辈子的点点滴滴，明明只过去一个多月，倒显得恍如隔世似的。
　　曲儿把捞来的大红灯笼挂在屋檐边儿上，美滋滋的看了半晌又怕让送药送饭的人瞧见，捞下来好一通拾掇，挂进了顾淼屋里，只说三少爷身体不好，平日见见红色沾沾喜气盼着早日将他身上的病气除了。顾淼一阵叹息，由着他摆弄去了。

　　这天曲儿头昏脑涨的背完一遍滕王阁序，眼巴巴瞅着顾淼，总算是领旨得空允他出门玩雪，曲儿高兴的不行，给他把炭火添了些热了茶再加了身衣裳，“呼啦”一下出门堆雪人儿了。
　　茶水的热气蹿腾起来迷了人眼，顾淼环绕在热气里揣着小手炉从窗户口看他兴高采烈的模样，笑了一声小孩子心性。再转头去看他搁置在桌上写写画画的字——这小子几日写字变得有模有样起来，就是不太爱“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壮美，只喜欢搁那儿抄写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愿”字上下分割的老开，一眼看上去写成了“原心”。
　　顾淼端起茶杯，温度有些烫手，他摇摇头心道，傻小子，这世上的一心人，哪是那么容易找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