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偈语未竟 ...
-
云祁走在到处张灯结彩的天宫中，只觉得这不过十数天未见的地方，彻底成了一处陌生所在。
“云公子安好。”经过的宫人们纷纷蹲身行礼，云祁终于能拿出得体的礼仪毫无心虚地来面对他们——
他这回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云公子了。
行不过数步，耳边已经有宫人来邀，说是天后有请。
云祁淡淡一笑，跟着宫人走了，事到如今，天后还有什么话可以对自己交代呢？他明明都已经把他的阳彧全部奉献了，一点儿都没给自己留。
他如今不过是想留下来喝一杯阳彧的喜酒，然后再好好地告诉自己一声——云祁，你可以死心了啊，回云家去吧，做好你的云家少主、天子属臣。
果然天后含泪的眼里，透出的点点意味左不过是：云祁，你千万不要想不开，阳彧娶妻是早晚的事，不娶梧莹也会娶别的神女，天家需要血脉传承，正妻之位永远都不会是你的。阳彧现在是上了岸，你也早些迷途知返、知错就改吧。
云祁应承着，心里却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他只不过是刚好喜欢着这个人，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有错呢？
而犯了错的他，现在亲眼看着情人与他人成婚，而他却连嫉妒伤心都不能痛快表达。
原来当神仙也并不全然自由自在。
那嫦娥当时为何还要舍弃她的后羿，来神界做一个日日枯守月宫的女神呢？
他求一人相守不可得；她得一人情倾却弃如敝履。
大概全部都错了吧。
云祁终于等到了阳彧的大婚。
红的婚服，金的婚冠，公子如玉，美人倾城，他跟在众神之后去闹他们的洞房，只看见玉的如意、满床莲子，那对璧人在哄闹声中喝下一盏交杯酒。
一切都是他梦里最美的场景，可他不是那个梦中人。
他隐在人潮里，而那个人始终没有发现他。
云祁突然觉得好无趣了。
他说要来喝阳彧的喜酒，其实酒席上他一杯都喝不进去。
“喝吧喝吧，这可是天宫里最好的果酒。”当时旁座的人举杯劝。
可云祁端起酒杯却喝不进去，一点儿都喝不进去，他着实高估了他自己。
云祁看看夜色，还有些时间，足可让他乘云连夜赶回云家。
他不会同云家人说他来了瑶山，和阳彧发生了些什么，他只当这些日子是做了个不好不坏的梦。
够他再一辈子不好不坏地活下去。
最后再回头看那人一眼，见他笑得正开心。
被环绕着，能大大方方展现于人前的笑。
阳彧，你感到幸福就好。
原谅我，我竟还有些卑微地希望——你的幸福当中，还能留有一些小小的不圆满，是为我。
云祁一路向天门外走去，他来时两袖空空，如今离开时也一无所有。
天门处守卫稀松，普天同庆的日子，自然是人人都想去分一杯太子的喜酒的。
云祁站在天门之上，俯身望身下万层天阶。
当日是带着何种虔诚攀爬而上，今日便就要带着何种落寞原道而返。
当初他不愿以神力求便宜，如今他也不愿以神力求逃脱——他想一步步走下去，走下他这么多年的祈望，走出他自以为的此生圆满。
没什么好不舍的，他不过是还需要一点时间去遗忘。
云祁提步而下，却见山崖之下，一望不见底的深渊之中，一血红人影正一点一点艰难攀上，在洁白的天梯上留下一线长长的触目惊心的血印。
“四姐？！”云祁惊呼出声，飞步而下，扶起来的那个气若游丝的人不是他的四姐云四又是谁？
“四姐，你为何这样了！”云祁颤抖着竭力扶住摇摇欲坠的云四，满脸惊恐地看着云四衣裙上那斑驳的血污和汩汩而出的鲜血。
“小十，快去告诉天帝，唔、北冥……梧真勾结魔界反贼，意图借太子婚礼血洗天宫！快去！”云四撑着最后一口气，紧紧抓着云祁的胳膊，嘶哑地低吼，说完这最后一句，喷出一口血来，倒在了云祁怀中。
“四姐！”云祁惊呼，再回望那云端之上的浩浩天宫，竟早已是烽火狼烟，杀声震天！
阳彧！
云祁紧抱住昏迷过去的云四，腾云便向那巍峨天宫急速赶去。
他怎么会如此大意！梧真和梧萤兄妹二人早有谋反之异，又怎会一反常态地愿与天宫结亲！而他却被个人的感情一叶障目，竟不见这背后的激流暗涌。
可等云祁带着满心的惊惶与不安赶回天宫时，他见到的，却是阳彧正纤尘不染地提剑傲立于高台之上，而他的剑下，正是方才那与他洞房里饮下了交杯酒的妻子梧萤。
而阳彧的周边，是乌泱泱一片跪伏于地的将士首领。
北冥领主梧真此刻被两个威武天将钳制着，狼狈地跪在地上，抬头冲阳彧恶狠狠骂道：
“无耻小儿！本王竟着了你的道！”
天帝天后端坐帘后，冷漠俯瞰场中情形。
阳彧笑得狂傲：“兵不厌诈，本宫不过是将计就计，尔等狼子野心，须知邪不胜正！”
梧真一声冷笑，正要开口再骂，岂料阳彧剑下梧萤却突然反手握剑，让剑尖照着她心口的位置就扎去！
阳彧却反应更快，剑花一转，梧萤又被他以剑背狠狠击倒于地上。
“阳彧，你若仁慈，就让我死。”梧萤头一回用一种全然只有恨意的眼神看着阳彧。
阳彧冷笑：“梧萤，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本宫与你一同演了这么久的戏，你终于累了。”
梧萤啐出一口恨道：“你跟你爹一模一样，阴险狡诈、残忍毒辣！”
阳彧面色一变，手中的剑尖渐渐逼近梧萤喉部，却又在毫厘之间停住：“本宫不杀你，本宫还要留着你慢慢折磨，好让这神界四方仔细看清楚反贼的下场。”
梧真和梧萤面色露出惊恐，梧真更是在被拖走时厉声大吼：“阳彧，你父子二人为帝不正、天理不容，你们以为抓住了我梧真一人便平安无事了吗？神界里还有千千万万个梧真，你们早晚要被神界众而叛之，万劫不复！我等着、我等着！”
行至殿门时，梧真看见云祁怀里的云四，一怔过后竟是仰天长笑：“哈哈哈——我梧真娶妻如此，到底还是个孤家寡人！”
云祁望着梧真和梧萤被将士们押下的背影渐渐消失于层层宫阙之后，再回头，便是阳彧已到近前的温柔笑脸：
“云云，可有吓到？北冥梧真梧萤兄妹祸乱朝纲，刚刚已被拿下，本宫会请命父皇，亲自赴北冥监斩梧氏九族，斩草除根。”
云祁看着眼前这人，竟忽觉这并非是他要找的那个阳彧：“你早就计划好了？”
阳彧面色一僵，片刻才道：“事出有因，本宫为保成功、一举击溃反军，只能将你也隐瞒……”
云祁摆摆手，搂紧怀中云四道：“先不说这些，快救我四姐。”
一殿的厚重药气伴着浓烈血腥，宫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匆匆穿梭在殿内外。
“四姐，你再撑一会儿，爹和娘亲快就到了。”云祁紧握着云四的手，他只觉得若要让他立刻死去换来四姐康泰，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云四开口想说几句话，吐出来的却是几口血——她被梧真关在斩神阵中，废了一身修为才逃了出来，拖着将死之躯一路赶来天宫报信，已是极限。
天帝在不远处站着，眼皮半掀：“云家四女报信有功，忠勇可嘉，朕一定会好好嘉奖。”
云四不屑一笑，苍白面色带着云家女儿的傲：“庙堂之龟又有何用？臣女为苍生不为一家一姓。”
天帝拧眉不语。
阳彧在床头扶着云祁的肩，给着他无声安慰。
“四姐，你一定要撑住，爹娘就快来了。”云祁眼中藏着泪，勉力笑着安慰榻上那渐渐现出下世光景之人。
云四望了一眼殿外惶惶夜色，摇了摇头惨笑道：“阿爹阿娘不来也好，咳——”
又是几口鲜血溅落枕巾。
云祁再不忍看下去，埋头在云四肩上颤颤哭泣起来。
“情情爱爱皆如镜花水月，尽去也，空聚散，小十，莫学我……”云四如幼时相依般抬手摸了摸云祁的头，惨笑一下，眼却望向悠远的一处，渐渐放空，“一切皆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偈语未竟，身死灯灭。
“四姐——”
云祁放声痛哭。
云家老爹和云夫人终是赶来了，却再没能见到他们的四女儿一面。
云夫人哭天抢地，直指着天帝一家嚎叫着“还我女儿”。
云老爹却一直紧紧搂着云四渐渐冰冷的尸身一言不发，乌黑的头发似乎在一瞬间点点斑白。
“云眇，你放心，朕定会严惩梧氏一族为令爱报仇雪恨，朕也会封令爱为靖安公主，厚葬于冥神园，受万世香火祭拜。”天帝上前道。
云老爹冷冷看天帝一眼，道：“我云家女儿，自是要葬回云家祖陵，那万世香火，谁爱受就谁去受着吧！”
“老爷，您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他们争权夺利，却无辜牵连了我们的女儿，当初若不是他们执意要给四儿和北冥赐婚，四儿如何会有今日下场！”云夫人衣鬓凌乱，射向天帝天后的双眼满含仇恨绝望！
云祁躲在帘后，闻言一震。
阳彧紧紧搂住了他。
“表妹，我和陛下都不知梧真是这样乱臣贼子，若早知道……”天后哀哀哭泣着。
“你骗人！你和你这好相公都是一路货色！你们不得好死！”云夫人指着天后怒骂。
“够了！跟我回去！”云老爹冲云夫人一声怒喝，横抱起云四尸身，再不看场中人一眼，提步向天宫外走去。
“云云，你躲起来不回云家，是想留下来跟我在一起，对吗？”阳彧从身后抱住云祁，松了一口气问。
云祁却转过了身子，定定望着阳彧道：
“我好恨，恨梧氏，恨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