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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涉江采芙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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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采芙蓉
太史慈下山的时候,天还亮着,一轮太阳半斜着搭在山坳。
孙策坐在山头看着他走,隔了无数了八丈远有个凉亭,顶子上的茅草还在湿淋淋地滴水,可想而知刚才有场多么暴烈的雨。
衣服淋了水,发重地贴在身上,山路上一行湿漉漉的脚印。孙策眯了眼,逆着光看见几个山包之后,大河边埋在阴影里的重重营帐。
太史慈手下的几个兵远远站在凉亭边上,看着他们带着锋锐的年轻君主将手肘搁在膝盖上,背景是北边还没退全的乌云,这图景跟远山一起在夕阳里,勾了暗橙的边。
——伯符,你知道,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不是匹马可以纵横。
“是啊,我知道。”孙策嘴角又勾起了一抹几乎可以乱真的笑,“所以我收了你们呀,子义。”
——你笼络人心的本事没有争议,可是在你心里其实瞧得起谁?放眼天下……
“是,放眼天下,群雄逐鹿。可我全不放在眼里,是吧?”唇边眼角散发狂傲,不经意间便流露出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
明明只是一段很平常的说着不该甩开卫兵,一个人危险的对话,却不知怎的,竟演变成一场吵架。
太史慈沿着山间小径一路走向河边的白帐,日已落,天已昏,蒙蒙的灰色里,雨后的风打在没有甲胄的地方,冷飕飕的。放眼天下——是,即便放眼天下,伯符眼里的位置,始终亦只留给最看重的对手。
但他已不是,从他归降,甚至刘繇最初兵败的那一刻就已不是,已经不是神亭岭上那双眼、那日头、那铺满山下清甜的苹果花。
当年不去追刘繇,反而亲自率兵攻他的泾县,对视时那样埋在眼底的重视,再不会有了吧。
他们永远在征程上,马蹄铁都磨损了好几块,一天天看着白色的帐子,看着日升月落,偶尔手里被扔个粽子才知道是端午。手里的军防图永远只有一条比一条还多的线。智计兵法不能生疏,手里的箭和短戟更加不能撂下。夜里篝火的噼噼剥剥,白天的战鼓填填,竟成了最熟的声音。
孙策很少跟他说话。那个嚣张又讨喜的人明明和军营里的看门兵都混得熟,可是太史慈每次梦见他的时候,他却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却还穿着大红的袍子,就算冷得发着抖,也决不露出一点颤瑟的可怜相。
白日里看见他,就总是那副张狂自信的样子,笑容耀目,能晃花人眼。
当天夜里轮了太史慈当值,他站在孙策的营帐边,听见孙策朗声的话语:“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不知怎的,却觉得一层帐篷有如天涯,想起那首涉江采芙蓉来,口里低低地念了,又甩甩头,那么多愁善感干嘛!风格根本和自己不搭调。想着,一旁帐里却静了下来。
他顿了一下,巡去了别处。
孙策闲暇时,把近九成的时间都用在纵马狩猎。他上山之类的次数也不少,可从来是为了观察地形这种正事,就连神亭那次也一样。
原来他廿十岁的时候,就在做这种枯燥的事。
太史慈看着日头,听见君主叫他过去。
“子……太史将军,你即日便启程去镇压刘磐,保住后方。”孙策的口气也忽有一天会疏离起来,他在对他说话,眼睛却不看他。
相遇的最后,太史慈抬起头,还是看不见孙策眼底现在所在的人,究竟是谁。
包裹压在肩上,□□的马早已习惯远征,不再嘶鸣,它掌上的马蹄铁是新换过的。孙策身边也换了新人。
君主没有来送他,他到了第三座山顶的时候,天还亮着,道旁凉亭的茅草顶早干透了,隔了好几个八丈远的石头旁落了个竹片,依稀刻着字,只是风一卷,簌簌落没了影。
太史慈在建昌也努力不让自己闲下来,直追得刘磐“绝迹不复为寇”。
不知过了几月,傍午收到了远方乡民捎来的信,写在竹片后头,没署名,是那首涉江采芙蓉,能称上豪放的男子字迹:“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再三确认了是给自己的,太史慈很疑惑,这样的优柔,完全不像认识的汉子会写的东西。
又恢复了看日升日落的平淡日子,儿子也一天天长大,这么快就追上了门前的小树。亡妻和母亲的灵牌,他隔几日会去擦。
这个时候,臂上勒着白布的兵士来了,告诉他一个他以为这辈子不会听到的消息。
他很错愕,原来那个人也会死,会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死在三个无名小卒手下。
回到丹徒奔丧,临时的灵堂旁边堆满了人。他进去了,抬头,却被正中的灵牌灼伤了眼。他避开目光,这辈子不想再看。
后来,他听说,君主遇刺的那一日,竟不是为了狩猎,而是为了涉江去采一朵小小的芙蓉花。
身为天的宠儿,不该露出软弱,否则天亦不容。
只是最后一刻,是谁占满了孙策的眼,才让他无暇他顾。
他用脸迎上箭。他到底在看什么?!
——“喂!子义,你箭法真好!”
<涉江采芙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