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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江南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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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雪
雨下得很大,砸在滚滚的长江里,一刻不停,奔流向海。
黑云沉沉压下,江水湍急如同千军万马奔腾怒号,声势浩大,电闪雷鸣阵阵,宣示天威,但江边卵石滩上仍有一人岿然独立,大红衣袍在雨幕中远远看来分外显眼。
是个眉目俊美飞扬的青年,身姿挺拔,衣着不凡。
孙策,孙伯符。
暴雨中的茫茫天地里,太史慈一身蓑衣,披风踏雨走到孙策身边。
孙策冲他一笑,抓着他的手,把他拉进自己的伞里。
他们走在江边的那天,天下着大雨,江水似怒龙翻滚巨浪。但两人的内心却十分平静安宁。
钟爱漫步在独自一人的世界,享受一种危险的感觉,像潜伏在黑夜之中的独行野兽。
他们同撑着一把伞,雨水冰凉,他抓着他的手。静默无声。
那是讨平麻保二屯回去吴县的路上。直到此生走到尽头,太史慈仍旧不时会记起这一幕,雨中的天地一片灰暗茫茫,一身红色衣袍的孙策站在那里,鲜明的色彩仿佛一下令山川草木全都鲜活起来。
暴雨中视线极差,但又似乎能看到无限长与无限远的未来。青山隐隐,江水滔滔,青年年轻的脸庞正写满意气风发,即便不发一言,太史慈也能感受到他比烈日还要滚烫的热情。
兴平二年载进史册的相遇。建安二年再见倾心的知己。
那双好像银河都落了进去的眼睛。
夜深千帐灯里畅谈忘情,只恨相见太迟。
策马太湖之畔,夕阳余晖里彼此讲述家乡与少年,剪影如同画卷。
醉酒后黑夜里朦朦胧胧的亲吻。
除了太史慈本人,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劫是缘。
太史慈来到南方的第五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
飞雪粘天,纷纷扬扬,是江南难得一见的美景。
孙策十几日前特别为他分出海昬、建昌左右六县,给他做了建昌都尉,好让他多一些功劳资历。
太史慈不日即要启程离开,孙策请他到家中喝酒。
两人对坐在窗前榻上对饮,火炉上咕嘟咕嘟地温着酒。
雪飘飘荡荡,十分好看,虽然很大,却只薄薄落在地面,且下且化。
孙策笑道:“好久没下过如此大的雪了,记得小时候有次雪积了整整一夜,那时候到我膝盖啦。可惜才到了中午就化了,以后再也没见这么大的雪。”
太史慈道:“辽东天冷的时候,雪有时积上一个来月,雪大的时候,门也推不开,几乎能把窗子埋住。”
孙策听得颇为神往:“总该到塞北看雪,才不负世上美景。”
太史慈微笑着拈起酒杯:“终有一日,四海靖平,你想去哪里看雪,就到哪里看雪。江南赏花,塞北看雪,占尽世间风光。”
当初我们还那样的年轻,仿佛天下之事,全没有什么不敢想和不敢做的。
你要做齐桓公,我便做你的管仲。似乎再简单也不过。
五年前,太史慈第一次来到南方,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
当初人人都说他与孙策一道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有机会,必定要头也不回地离开孙策回到北方故乡去。但他却一直留在了孙策身边。
就连曹操不远千里为他寄来当归,也不曾换得他半点动摇。
他那么骄傲,甚至在几乎所有人都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他的时候,他都不屑为自己做一句辩白,却甘愿留在孙策身边,与孙策约定虽死不负的诺言。
也许就像是蛰伏在黑夜中天性追逐着危险与挑战的野兽,漫长的黑暗中一旦嗅到同类的气息,无知无觉间就被吸引,不知何时便成了几乎全部的寄托。
说好了并肩走过今后长长久久的道路,从未想过,那看起来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道路,竟然在半路就已截断。
孙策的死讯传到海昬的时候,太史慈正擦拭头盔上的鲜血。一瞬间,那头盔砰然而落。
仅仅二十六岁的年轻君主,如同一场江南的落雪,来得很美,去得却也极快。
似乎天旋地转,又似乎天翻地覆。
初见的时候日光灼灼,神亭岭上太史慈一人一马,面对敌方十四骑,夷然不惧,直取为首的孙策。
再见的时候暮色沉沉,太史慈被五花大绑推进孙策营帐,孙策问他还记不记得神亭岭上,如果当时自己被他擒获,他会如何做。帐外重兵重重,但太史慈仍傲然答道:“未可量也。”
曾经是那样骄傲而无所畏惧。
如今,却惧怕离别。
似乎依旧是长江畔那场暴雨,一身红色衣袍、眉目飞扬带笑的青年鲜活了整个世界,然后他抓住了太史慈的手,把他拉入伞中。
曾走进那个人的世界,又如何再回到独自一人潜行在黑暗中的时光。
隋唐时候,吴县改名苏州。
已是六百余年之后,一切归土。
苏州盘门外有一座大墓,当地人称孙将军坟。说葬的是东汉末年一个叫什么孙策的。
墓旁给农人种满了荞麦,正开白色的小花。
两个学子打扮的人远远走来。当先一个是个会稽少年,姓太史的,说自己祖上是东汉末年名将太史慈,这次来苏州,非得要看一看孙将军坟,好缅怀先人。
但是到了这里,却又不免有些失望。那孙将军坟几乎只剩下个高高土丘,上边还坐了个小牧童,拍手唱歌,走得近了,听到他唱的是白乐天前几年做苏州刺史时做的一首诗:
“真娘墓,虎丘道。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雪。”
小牧童不解其意,唱得欢快,那少年听了一会,却怔怔站在了墓前。
恍惚见到一个眉目俊美飞扬的青年站在墓旁似雪粘天的荞麦花之中,侧头冲他一笑。待他急忙定神要看个仔细时,却又不见了踪影。
远处同伴唤他离开。他答应着,一面转身,走不出半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使劲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但惟有荞麦茫茫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天阔地阔,却只好似空空荡荡。
时光倒回六百余年,太史慈同样站在这里。
许给他未来的青年已经躺在土丘之下,沉沉静眠。
仍旧看不清究竟是劫是缘。
塞北花,江南雪。
我跋涉千里,原来只为遇见你转瞬即逝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