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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传】壹 宛小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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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黑了,从窗外落下去一轮浓稠的夕阳,红蛋黄一般,圆滚滚。
小记将菜油灯用签子挑了,静静地躺在床上发呆。
吃过了晚饭,她便再没有事做了。她不爱学女红,又不修术,舅舅去山下吃酒未归,便没人教她功夫了,不如早早躺下。
小记睡不着,心里老是惶惶的,死寂的黑暗里仿佛掩藏着妖魔鬼怪。
歪头看向窗子,糊在窗上的窗纱用了大半年,上面的花纹已经模糊得看不出来,本就不是什么好材质,风吹雨打的更是抽了丝,隐隐绰绰地透出外头光景。
天很清朗,星子扑簌簌地撒在空中,点点明明。
小记盘腿坐了起来,将脸贴在窗纱上呵着气。
窗纱呼啦呼啦地膨胀又回缩,外头的世界朦朦胧胧,一如老家的皮影戏,日月星辰它都动,只有你不动。
小记突然就沮丧了起来。
她原以为心理学毕业便能够前途无限光芒四丈,不是个博士至少是个医师。不曾想,一场意外,断送了她还未完成的大学学业,一转眼,人已经在一个奇怪的世界。
她原以为所有的穿越都会像小说里的一样,郎才女貌千金富贵,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五年了,她却渐渐看清了自己的地位。
深山老林,破落武功世家,并无书香庙火,俊才少年。
不下山的话,连个新鲜人影都见不着。
曾经也是文绉绉一名妙龄女子,在这地方菜油浸烟火燎的,也渐渐生成相似脾性,说是大咧咧还是修饰过的,眼瞧着自己的性格渐渐向舅妈那样泼辣过去,小记心里直觉得突突乱跳。
五百年修一仙,有这样的传说,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为了昆仑上头的仙界挤破脑袋。可从未听说有人成仙。
她就这么平淡而粗糙地生活下去,隐世避民,就像一颗丑丑的坚硬核桃,藏在自己的壳里不知该喜该悲。
她打量着自己结实的胳膊,老在太阳底下练功或者疯跑,已经晒得有些焦糖色出来。
家里只有两三面老旧的铜镜,柄手已经磨得发光,镜面也是油滋滋的,人一照就晕得开开的,小记已经很久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了,只知道自己长开了,是一张脸型不错的鹅蛋脸。
至于衣着,不必说是很粗的葛布,好些的,过节也穿丝。
小记身量较同龄人高挑一些,十三四岁的年纪已经隐隐有了少女的曼妙曲线,她总觉得自己长得太结实,虽不是敦敦的发胖,但总希望自己能是那种飘飘似仙,杨柳样的娇弱女孩子,一颦一笑,一喟一蹙都好生招人疼。
小记笑着喟叹了一声。
这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了。
愿望,也是因着遥远,才显得闪闪发光啊。
正在感时伤怀,突然房门被人猛地搡开了。
小记回头,却见舅舅猛地扑了过来,一股醉醺醺的臭气扑面而来,手臂便被舅舅牢牢抓住了。
小记心里咯噔一声,被他拽着下床跻着鞋向外狂奔。
好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人已经到了院门口。
舅娘已经立在那里,她身着那件过节才穿的缃色对襟衫裙,手里拿着一封信,直挺挺地站着。
月光慢慢洒下来,一地银鳞,姚氏的脸上带着戚容。
“快将扣子扣上,鞋也穿好。”
小记看着,心里突突一跳,这时才想起问话。
“我们去哪?”
舅舅醉醺醺地看了她一眼,他虽面红耳赤的,眼里却很清澈,低着眼睫慢慢道。
“去见你娘。”
姚氏一路上都在绾她那头杂草似的枯发,她手挺笨,终于盘上去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府门口。
小记撩起车帘,老远看见那块两百年的沉香木牌匾,上头鎏金已经有些发旧,写的是“宛府”两个字。
惴惴不安地踏进府门,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侍女随从都沉重地郁着脸,悲戚的氛围已经早早地弥漫在宛府上空,密不透风地将人盖了进去。
夜色浓的怕人,池里荷花的影子森森地摇动,水桥边上纱灯盏盏,火光朦朦胧胧地在风里摇曳。
一如沈氏微弱的命烛。
小记来到房内时,虽然是六月天气,屋里的炭盆却燃的很旺,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人影重重围绕着床上的人,叫人透不过气来只想一头撞死。
小记心里抗拒,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人推进人群中,一来二往地搡着,她头脑晕晕的只听到些散碎的话,像是“可怜孩子”、“回光返照”之类的。
她终于旋到沈氏床前,看见那张姣好消瘦的面容。
是她这世的娘。
长了五年,她只见过沈氏几面,来时她大多昏睡着,也有醒着的时候,也是支楞不住两句话就疲了。
记忆最深的,是立冬那日,她屋里暖和如春,却昏暗得让人难受,沈氏的面容在琉璃灯光下显得很平静,她挣扎着从厚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小记,喘着气向姚氏问这问那,姚氏低着头,温顺地应着。
小记听着有些火气,有些委屈。
所有的她的一切,她的成长她的美好,他们本可以参与,可宛府将她扔在了深山老林里的娘家,五年来无人问津。他们甚至耻于承认宛府出了这么一个小姐,唯恐丢了面子。
她调皮的时候,姚氏便会翻她的老账,泼骂道。
呆瓜脑袋!谁叫你生来没有灵气,叫你不修术,谁让你投胎做了女娃?
小记不明白这个世道。
虎毒不食子。究竟是怎样心狠的父母才能这样对待女儿。
小记临走时,沈氏从枕下掏出一只玉镯强塞给了她,看着她虚弱地微笑,她笑起来很美,像是不食烟火的仙子。
笑着笑着,她又叹气,叹来叹去,终于流下两行清泪来。
那玉镯也是温润如脂,通透雪白,里头还杂着血红丝,看起来是件宝物。
那一刻,小记才想着,母子连心,也许沈氏是真的爱她,只是这偌大的宛府,一个体弱多病的女人要面对那么多威压,怎么活得下来?
所有的不甘,都被那两行做母亲的泪洗刷干净。
小记这么想着,又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多年的病痛将她折磨得脱了人形,如今她脸上却笼着一层圣洁的光芒,那瘦削的鹅蛋脸上抹了胭脂,凝脂般的肌肤,她仿佛很年轻,还是一个美人。
只是小记握住她的手的那一刻,才感觉到那松弛的皮肤薄的像纸,骨头硬硬地硌着人。
沈氏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疲惫地看了她一眼,她那双本应百媚千娇的凤眸已经如同燃尽的油灯没了颜色,只是看到小记的那一刻,才慢慢地滚下了一颗泪。
小记只觉得喉咙里一哽,虽然她与沈氏没有太多的感情交流,可当将死的人躺在眼前,只觉得残年如梦,悲凉可怕。她忍不住手中一抖,颤着声叫了出来。
“娘!”
小记很快被拉了出来,一个人躲在屏风后头。舅舅和舅娘还围着床哽咽着看。
他们固然是真情,可这满屋子的人影,又有几个流的不是鳄鱼眼泪呢。
沈氏被折磨了这么多年,人之将死,也得不到清净,活像猴子似的被人直勾勾地看。
宛老爷还没有来。
身侧坐着年幼的弟弟宛离,他只有九岁,安静地坐在那里。
同是沈氏的子女,他便不同了,打小便佛似的供着捧着,小记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屋里突然暗了一暗,小记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屏风里头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哽咽声,紧接着便是人影叠叠,齐齐哭了起来。
宛离仿佛也知道了什么,他小脸一皱,嚎啕大哭了起来。
小孩子哭得总是特别掏心掏肺,让人心里直疼。
小记还在蒙圈之中,晕晕地仿佛把宛离搂进了怀里抚摸着,宛离哭得太伤心了,挣也没挣。
也许是他意识到自己没了娘,终于瞧见了这个从小不招待见的姐姐。
等级贵贱,连小孩也会学着分辨的。
小记心里直堵得慌,她胳膊上还套着沈氏给自己的手镯,那玉凉凉的,冷冷的,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也许该落一两滴眼泪,可她哭不出来,只是心里堵得慌。
宛离没了娘。
宛小记也没了娘。
此情此景,小记突然想起自己远在另外一个时空的爸妈,他们含辛茹苦将女儿哺育成人,好生生的孩子却说没就没了。
小记没了爸妈。
不管是宛小记,还是陈小记。
爸妈该怎样颤抖着手翻看着她的相簿,嘴唇搧动,老泪纵横。
爸妈没了小记。
屋内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凄惨,屏风外,小记突然落下两行清泪,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