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瑾在渊》木木十八

42、第四十二章 清风阁

　　仁化四年，江州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江州自古繁华。且看那烟柳画桥，
　　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重湖叠巘清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处处景致皆入画。再看那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听那羌管弄晴，菱歌泛夜，竟是盛世好年华……”
　　耳边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配着乐声听得人舒适无比，一个十六岁模样的少年闭着眼靠窗而坐，手上打着拍子，随着歌姬的唱腔摇头晃脑，模样颇为沉醉。
　　春日的暖阳透过窗打在他的脸上，显得柔和而美好。座位周边花影扶疏，将这一张美丽的脸掩映在其中，不叫人窥得半分。
　　正是午后辰时，清风阁宾客满座，但并不过于嘈杂，有的喝着清茶，听着小曲，有的小声地交谈，不时传来纵情的笑声。
　　突然，大厅进来一群人，店小二当即热情地迎上，笑容满面：“客官，今儿不巧了，雅座以上已满，大厅可行？”
　　为首的男子满脸胡须，辨不得容貌，尚未说话，后面的小弟声色俱厉：“你竟然叫我们胡帮主坐大厅？有没有眼色？知道我们是谁不？”
　　周围人停下交谈声，一时大厅只有咿咿呀呀的唱腔响起。
　　小二笑容不变，歉然道：“各位英雄豪杰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江州人谁不知道胡运漕帮啊，咱们老百姓说起你们都是夸赞，特别能干还与人为善。但是今天真是对不住了，实在是雅座人已满。要不我给你们找个靠窗的位置，正对菱湖，风景绝佳，中间花木隔断，隐蔽性也好。”
　　小弟很是生气，捋起袖子正欲再辩，却见领头男子伸出一只手，很有范地说：“你这小子说话对我胃口，我就是这么个以德服人之人，行吧，给我们找个好地儿。”
　　“哎，得咧，您请这边走。”小二应下，领着一群人到了苏璟的隔壁，一直安了两桌，方才坐下。
　　“胡帮主，您喝点什么？”小二恭敬地问。
　　刚才那个小弟再次出言：“你咋这么没眼力劲儿，自然是什么好的上什么。对吧，帮主？”
　　胡帮主矜持地嗯了声，小二连忙表示马上送上，转身退下。
　　几人入座后，大堂的交谈声再次响起。少年仍旧闲适地闭着眼，状似不经意地听了一耳朵。
　　“刚来的是谁？那么嚣张？”一男子小声问着同伴。
　　“赵兄你成天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呀！”同伴取笑道，“胡运漕帮是近几年兴起的势力。自从那位调取民力挖通瞿江河后，咱们江州就和新都瞿京相通，货物来往交易频繁，滋生了许多地方势力。胡运漕帮就是其中一支。听说啊……”
　　同伴左右张望了下，低声道：“这个帮主胡运飞，从小就是山上的土匪强盗头子，爹娘就是干这一行的。天下太平后就主动求招安，还把他妹子嫁给江州太守为妾，他妹子非常受宠，借着她妹子的便宜硬是在灵甫城站稳脚跟。近几年搞漕运，发啦！”
　　赵书生痛心疾首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就这样的人都能混得风生水起，即使重扯了张旗帜还是山匪强盗。”
　　“哎哟，你可小声点。现在什么世道是你我这升斗小民可说的么？”
　　赵书生却没有闭了嘴，力争道：“先帝情深不寿，帝后薨逝不过两年就随之而去。当今才继位四年，之前当皇太子时那般英明神武，如今这番作态，定是有小人作祟。”
　　“我等读书之人，必要努力深造，争取早日考取功名，好为陛下清除奸邪，分忧解难。”
　　“赵兄，当今登基伊始，发丁数十万掘长堑，修建东都瞿京每月服役的丁男多至二百万人，历时七月。第二年筑造瞿江河，调取豫州、相邑、江州等百姓前后百余万人；开北余河，长八百余里，广十余丈，发润州到北杭近百万丁；去年发黄河以北诸州男女百余万人开玉河。同年修筑北境长城，两次征调一百二十万。这些役者均有死伤，甚至死伤过半，现在百姓人人闻征役色变。”
　　“那是利国利民的大举，修筑瞿江河、北余河、玉河沟通南北，繁荣贸易。建长城抵御外敌，功在千秋……”
　　“……”
　　再没有听到同伴的反驳声，反而是那个赵兄一直侃侃而谈。
　　少年心里嗤笑，真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个赵兄多半是有功名在身，不需要为服役一事操心，典型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你别忽略修建东都瞿京的同时督造各种别院，征发大江以南、五岭以北的奇才异石、嘉木异草、珍禽异兽充实各园苑，极尽奢华。每三年选拔美色女子入宫，笙歌燕舞，骄奢淫逸；也别忽略筑造河运的同时建造各种奢侈龙船，除皇帝以外还有大船数千艘，没事儿就携美眷大臣们出来巡视，动辄一二十万人出游，单是挽船的壮丁就多至八万余人；更别忽略自这位陛下登基后多少皇室兄弟、忠诚良将遭殃。
　　尤其是仁化三年出游北境，发丁百余万人限令二十日筑成峪北长城，役者死伤十之五六。率大军五十余万人，马十万匹，结成方阵，他和后妃宫眷及百官家属都在大军中间，大军出塞游行突厥牧地，受阿达木可汗朝见，大军转入娄弥关，回到龙城。又上五行山，发燕赵之地几十县丁男凿五行山，开前往并州的大路九十里，游济州，回瞿京。这次游玩，首尾不过四五个月，消耗资财不可计数。前朝功臣陆闻剡、贺时弼等人私议过于豪奢，被人告发，皇帝给他们安上诽谤朝廷的罪责，丝毫不顾及两人的开国功勋，一一处死，从此朝廷成了他的一言堂。
　　愚忠！
　　还不如自家大师兄呢，虽然平时古板了些但知道变通，三年政绩斐然，由一县县令升职为一州太守，简直不要太厉害。
　　少年也就是苏璟，决定换个对象偷听。正好小二哥给隔壁胡帮主沏好茶，摆上瓜果点心。
　　“帮主，您挑的地儿就是好。看看这装潢，与别家特别不同，摸摸这长椅子，软垫子坐着真舒服。”小弟拍马屁道。
　　小二解说道：“这叫舒心卧，是美家高档区推出的舒心系列第三代产品，我们清心阁的卡座全部配备。雅间配备的是他们家的优雅系列，而贵宾房配备的是尊贵系列……”
　　“我会认不出美家的家具吗？用得着你多嘴？”小弟咋呼道。
　　“是是是，帮主，这是我们清心阁的节目单。我们一月分四周，每周七天，戏曲、说书都有时间安排。要是有您感兴趣的，您派个人提前说一声，我们给您留房间。”
　　帮主拿过单子：“行，你下去吧。”
　　小二一走，另一个小弟啧啧称奇：“清心阁果然名不虚传，跟平日里我们去的都不大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帮主反问。
　　“老大，我也说不上来，以前二当家的喜欢来，兄弟们一听名字就嫌不热闹，总觉得他爱呆的咱们都呆不了，这一来觉得挺好的。”
　　气氛陷入凝滞，短暂停顿一会儿，就听见这位小弟惶极的道歉声，“对不起老大，不，帮主，副帮主喜欢来，是副帮主。”
　　“老六，记住，我们是正经做生意的人。以后这种称呼我不想听到了。”
　　“是，帮主，我记住了。”
　　果然是如传说中那样，洗白的□□么？苏璟睁开眼，不若小时候那般圆润，狭长了些，流光溢彩般惑人。他喝了一口茶，继续听小曲。
　　那个聒噪的小弟出来了，似乎要找厕所，客厅的小二立即引他前去。屋子里传来刚刚老六的声音：“帮主，为什么让这小子跟着我们？他不是我们一路的兄弟，还过于张扬。”
　　帮主笑了声，“如果没有他的衬托，怎么让人觉得我们今时不同往日？”
　　“帮主英明。”众人皆赞道。
　　听到此，苏璟微微一顿，真是意外！没想到这个人长得五大三粗，性子却狡诈如狐，让秦五查查再接触下，说不定有不错的收获。
　　今日看来，江州的清风阁经营有道，服务生素质也高，随机应变能力不错，李管事和其领导下的众人年终奖可以多拿些。
　　算好心里的账本，苏璟起身准备离去，临到最后一脚又转头，挣扎良久，无奈地拿起卡座上的幕篱戴上。
　　沿湖徐行，高大的杨树和柳树遮蔽了大半的阳光，只有斑驳的光打在他身上，熏风拂面，扬起一层白纱。苏璟颇为不耐烦地掀开幕篱，突兀的声音响在耳边。
　　“小少爷，请你将它戴好。”
　　“阿夜，你神出鬼没啊，有本事你现个形，别给我整传音那套。”苏璟没好气地说。
　　“今天午饭时，我阻止你吃火锅，小少爷第一百三十六次说不想看见我。”
　　呵，苏璟牙痒痒，记那么清楚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惹我生气多少次了是吧？“你跟火锅什么仇什么怨？我偶尔想吃怎么了？”
　　“你不是偶尔想吃，几乎每隔几天就想吃，还上火，上次厕所里……”
　　“啊……”苏璟突然大吼，旁边的人都当他神经病似的远离开来，有人还指指点点的。
　　苏璟脸一热，加快步伐赶紧离开。
　　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苏璟狠声道，“你！出！来！”
　　许久没有人作答，苏璟深吸一口气，温和道：“你出来。”
　　还是没人作答，苏璟再吸一口气，柔声道：“出来，我不生气，保证不打击报复。”
　　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苏璟瞪大眼睛看着这个面貌平凡五官
　　毫无特色，放入人群就消失不见的青年男子，严重怀疑当年林渊是不是没有睡醒听错了他的要求，特么的完全反着来，多少次他都有强烈退货的欲望。
　　“你别这样看着我，林少是不会换人的。”阿夜平静地陈述事实。
　　苏璟气了个倒仰：“我知道。我怎么舍得把你放出去祸害别人呢？”无数次他就想这么干，只是完全没有成功过。“今天既然不能吃火锅，想来‘卤时香’、‘辣江湖烤翅’、‘醉味烧烤’这一系列跟辣字沾边的都没戏，所以我愉快地决定了。”
　　苏璟阴测测一笑：“我们去‘红——潇——馆——’吃婓玉姐姐做的大餐，保证清淡爽口。”
　　阿夜身子一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僵了会儿。
　　跟我斗？苏璟内心小人狂笑，一切阻碍我与美食相会的都是阶级敌人，必须‘卤水点豆腐’。
　　他哼着小曲，“菱湖三月春光好，水光潋滟，山色空蒙……”拦了辆马车，带上阿夜，向红潇馆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