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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故剑(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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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尧刚进小客栈,打盹的小二立时从椅子上跳起来,面露慌张,来到章面前殷勤询问。小二的动静,引来了店里稀稀拉拉的目光。
章尧抱臂,扫了扫四下,避开视线,沉声问:“前天吴老狗说的橘子卖出去了吗?”
“还在树上呢!”小二欣喜状大声道。
在树上在个腿,章尧撇嘴,都不敢看四周投来的看智障的目光,不耐烦地低声骂道:“快带我去见他,满嘴胡喷的。”
小二缩缩脖子,赶紧闭嘴,带着章尧上楼去客房。
进了门,胖胖的中年人在窗前案上琢磨棋局,见章尧进门,起身笑迎。
章尧待小二合好门,揪着他的后领拎到胖人面前,嗔骂:“你的人怎么这么不灵光,对个暗号还在那么多人面前喊得那么兴奋。还有你,橘子树个球啊,能编的正常一点吗?”
“许久不见开个玩笑嘛。至于这小家伙是个新手,第一次见你想必是过于兴奋了,平时打打下手还是很机灵的,下不为例了。”
“下次?要再有下次,我把橘子树栽你坟头。”
章尧松了手,胖人一个眼神,小二领意退出房间。章尧坐到胖人的棋局对面,细细打量棋盘上的黑白,胖人跟着坐下。
“这棋跟人下了一半?”
“嗯,刚刚老王来过,边下边聊了会儿。”
“这次是什么内容?”章尧头也没抬,直白地问。胖人从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纸,打开,上下看了许久,却没有将纸直接递与他看,先问:“你可还记得祁家?”
“齐家?七家?又是哪家公子哥儿拉仇恨了?”
“十多年前被我们屠门的那个祁家。”胖人咬重祁字纠正道。章尧抬头,抓过胖人手里的纸去读,啊啊地想起来了:“是那个祁家啊,当年那一家人不好对付,折损了不少人手,而且他们还自备了后路,逃了一些,不过就这些年看,逃掉的人也一蹶不振了。这回竟然有人要杀剩下的那些人?真搞不懂。”
“所以说……”
“这次还是我来吧,我先打探,能凭我一个人解决的话,尽量不动手下的。”章尧收起乖张的样子,正色道。胖人点头,垂眼自忖着,又问:“说起来,当年是谁要杀祁家那帮人?”
“硬骨头谁看都不顺眼。更何况祁家背地里想黑白通吃,玩得好是本事,玩不好就是这个下场。”章尧将信纸揣怀里,跷起腿,又开始打量这棋局,好不悠闲,“所以说,就算没章家一帮老头子的勒令,祁家也安逸不了多久。”
“章家?家里长辈要你做的?”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还能顶着立早章这个破姓,没被赶出家门去?”章尧哂笑,莫名指着头顶,“当时长辈们突然说,要是能除掉祁家,就承认我以及弟兄们,否则他们就要清理门户,别让我这不肖子弟败坏了家门名声。”
胖人听着,自嘲笑了:“谁料到不等你这不肖子败坏门风,章家已先走一步了。”
“就是这样,他们自己一步错步步错,树倒猢狲散。前两天我二表哥还问我借钱去倒卖南货来着,我问家里其他人现在都在哪儿了,他只知道大伯去了凉州,其余亲戚一概无音信了。”
“谁料道当年我们与章家早早脱离了关系反而免受牵累了。”
“我是知道就算我们对那帮老头子有用处,他们也早晚容不下我们。所以我交差不久,立马将人带走,离他们远远的。”
章尧聊起那时的苦遇倒是毫不避讳,扬着眉,低头看棋。胖人倚着椅背望房梁,想了很久,望向章尧:“你觉得……”
“死定了。”
章尧蓦地打断。
胖人愣住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说啥呢?”
“啥?我说这局棋,黑子是你下的吧,你这样下就死定了啊!呆子,我来教你,你拿白的。”
“哎……别拿我这臭棋跟你比好吗。”
章尧的棋艺很不错,而且其中八分靠的是天赋。章家的几代里,他是头一个让老师输到跳后院池塘的,并且下棋时一点也不晓得让着点那老人家。
但是他没有继续下下去,没想过成为名士什么的,而是带着剑,早早地离开了那读经诵典声终日不绝的院落,一出门便是十年。家中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也不知道这期间为什么他一次也没有回来。
回来时他带着他的据说已是第三把剑,一身干净的粗衣打满补丁,行李寥寥,剑术有成。
同时,他也是头一个打破祖规,成功自立门户的子弟,并且带着一帮人,做得是章家最容不得眼的“龌龊勾当”,刺杀。
老吴是半路加入的,身材浑圆行动不便,只有一个头脑能将业务外的杂事打理熨帖,于是章尧看中了这点将他留在身边做帮手。
在来之前,他是章府账房先生下头打下手的,加入了章尧的团队时,对这儿的内情也知晓甚少,只知道那段时间,章少爷与家中长辈闹得极僵。而突然有一天,章尧带着大半的弟兄在夜里出门了。
那次章尧是最后一个回来的,被雨淋得狼狈不堪。没等及换衣服,他便直奔长辈们议事的地方去了,回头来,对老吴不愿多透露什么,只答去了哪,杀了谁人,结果“成功”。又连着几个月,经历了几回这样的倾巢出动的大阵仗后,听说家中长辈对于章尧也不想多管了,此时章尧让老吴帮着他筹备财物等等,准备自立。
能从那个森然的家中破而后立,章尧不仅是靠着任性,而是真有一手好棋,能自力站到与族老祖辈的弈局前。
不过现在,老吴常常问自己当年年轻时干嘛要进这种地方,但是怎么想,也找不来一个合乎道理的缘由。逐渐与这位创始人成了知交朋友,老吴问章尧为何想起来做这个行当,章尧笑笑,竟然能看出一丁点一丁点的腼腆,然后大声道:“我怎么晓得!”
嗯,好吧,谁年轻的时候没有一点说出口有点羞涩的想法呢。
说起来,老吴听说章尧从来只用剑,绝不用镖刀之流。奇怪的是,他还从未见章尧在工作之外拔出过剑。只知道平日看培训时,那些拳脚功夫或许杀人还勉强足够,但是远远不及身边这位的水平。认识了这么久,还没见识过真功夫,老吴曾大着胆想看章尧露一手,被敷衍回来:“杀人的功夫没甚好看的,要想看的话,不如去看武当山小道长们新创的七人剑阵,训练有素,花团锦簇。”又后来,老吴直白地提出过“教点武功强身健体减肥”的请求,结果被章引荐给了坊间著名的气功大师。
琢磨不透。
这几年,维持这上下几十号人,实在不容易。他们的处境隐约有些危机埋伏,不得不更加低调,化入街坊。接到的生意也开始有难度了,而其中更有四成,被章尧所谓的“凭兴趣”一人揽下了。这显然不像一个领队的样子,不过,老吴还是选择相信了章尧自有考虑——他不是那种会在存亡成败的问题上放飞自我无计后果的家伙。
老吴自认为比较了解这位朋友了,但是仍然拿捏不准他的性情。或许向来没有人能够理解他,或许他不愿与人亲近交心,老吴无奈只能被推拒着,与他保持一个不变的距离。
此刻,章尧安静地看棋,单手撑着下巴,目光聚在棋面上,兀自推演。明明身上一身酒气,想来喝了不少酒,但是却无半点醉态。
“少喝点酒。”老吴脱口道。本以为聚精于棋局的章尧并不会听进这话,但意外的是章尧竟答话了:“已经七天没喝了,今早刚买了点粗酿解馋。”
“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道,打算戒酒?”
这回章尧却不回答了,仿佛专心看棋全没听见。
老吴不再多问了,耐下心来看着章尧解棋。黑子从窘境中一点一点反吃回顺境,每一步都似是险着,但是总能成功。
“剑走偏锋,果然像你。”
老吴懒得挣扎了,不禁感慨着,忽而见章尧捏着子不动了。
怎么了?老吴看棋盘,看样子是在攻处与守处起了疑惑。以他的性格多半应该是一路攻到底……
“说真的,我最近感觉……嗯……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的感觉。”
章尧竟然,竟然将手里的棋子搁回了棋篓?不下了?
老吴感受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怎么了?身体有恙?”
“不是,是心里不舒服……”章尧坐直了身子,眺望向窗户外头,“感觉……说不上来的烦。”
老吴不知道该先高兴这位肯与谈心了还是该先担心这位的精神状态不佳,他想了想,却没办法想通章尧为何焦虑,只能劝他平时放松一点。
“平时也不要太担心乱七八糟的事儿,有什么事弟兄们都能一起承担,没必要啥都自个儿揽下……啊,对,现在流行那种养生生活,像你这样天天喝酒加班是很不健康的,既然做了领导了不妨也放放松比如说像这样下下棋——我们这局还继续下吗?”
章尧回头盯了老吴一眼,手指指了棋盘上两个位置。
老吴顺着看过去,震惊,质疑,顿悟,泄气。
这位原来连“你已经输了”都懒得说了啊!
章尧本一脸冷漠,不知戳中了哪一处,竟然逗笑出声。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说去找房间睡觉了。
老吴叹了口气,拿笔记本记录本局心得。过了中午,小二过来说章尧退房走了,老吴点头,看着棋盘有所思。
章尧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时辰才睡着,而没睡多久,他又醒了,背上剑下楼结账。
他现在要按照纸上雇主的要求,去一趟洛阳。
根据雇主提供的情报,祁家的旧部这两日大多开始动身前往洛阳城,而章尧的任务则是杀掉名单上的数人。
名单上有个细节很有意思。据章尧所知,祁家人丁在这几代有些稀落,本就没有多少血脉,组成祁家力量的,更多是网罗天下百家姓氏。在十一年前的屠门里,这支血脉应当凋敝了。但是名单的末尾,却出现了“祁霰”“祁雪”这两个名字。
看样子是遗孤咯?
他们是如何保下这两人的?
还是说,那天晚上果然是粗心大意漏掉了什么……
不过,既然是委托,完成就好了,不多究。
熟练地拐进巷子,与常驻的乞丐们推搡了几下。
换个无人巷子,从怀里掏出刚刚打闹间塞过来的纸条。
宴秋楼。
又是宴秋楼?
那,顺便打点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