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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故剑(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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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到祁家宅邸,被烧毁的屋落被草草地查封了,石阶烧黑,焦木零落,外墙坍圮了一处,像是被人新推倒的。想来里头不会留存下许多东西了,钟彦沉默,依旧从那处缺口悄声进去。
他对前厅的事物并无什么记念,烧成炭,被盗空,他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记得倒塌的焦黑照壁后,看年幼的小姐玩过竹球。
而后院则是他珍惜着的记忆所悉数埋葬的地方。他在养伤时听闻,祁家一夜被灭门,是江湖恩怨仇杀,此事也不了了之。家主夫妇相对死于庭院中,其余死守的部下们与未能逃出的人们大概就成了那些,被拖进厅堂里烧了的那些焦尸了。
钟彦穿过已经烧空的前堂,拐进后院。高大的梨树已经一副枯死的样子,本该开花的时节却只有满枝的喑哑。树下头被人掘开个口,一个木盒挂着半个快脱落的盒盖,抛置在小坑上。盒里想必剩不了什么了,钟彦蹲下去拨弄,一根干枯的喜鹊尾羽,一个破损的鸟蛋和一堆布头、石头。
钟彦挑眉,慢慢地托着盒盖合上。
低嘈与梨花,地面上洒了许多日光与斑斑驳驳的花瓣,正是春风温煦的时候。幼女满脸兴奋地将一盒子宝贝放进刚与哥哥挖的坑洞里,手抓着泥往上塞。
那天自己与小公子正在庭院里练习拳法。打过几套,年幼的小姐在一旁埋累了,索性丢下半个坑不填,跑到跟前来一板一眼地打拳。而妹妹几次重心不稳东倒西歪,加上玩土和泥时弄的大花脸,做哥哥的乐得笑出猪叫,捧腹不止。
“这……霰儿……”
“哈?哈哈还是赶快让环儿姐带小妹去洗脸吧。花猫打醉拳,等她长大了我一定把这事儿讲给她听。”
钟彦一眨眼。灰暗的手指按着破木盒,盒子下头还压着一些从盒中漏出来的物什。
风簌簌地卷拂过了蓬草。四下黑黑的阙损的屋檐墙瓦将这一方死寂圈裱住。
钟彦将木盒子小心挪到坑外,重新打开,将坑洞里散落的石子羽毛拈回去。
收拾完整,他捧着盒子望了一会儿,站起身。凝视有顷,他郑重拂掉盒上尘土,将木盒又塞进坑洞里,用土石封口夯实。
在树下坐了一会儿,钟彦去了书房卧室等等等等。干涸断续的血迹,焦黑的烧痕,角落里散着碎瓷片。将整个祁宅的每间屋子见过一面,不再剩下什么了,钟彦道了别,走了。
祁霰与妹妹祁雪下山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了家中旧部的鸽子,直奔故地洛阳。
他们两人先是将自己的行程瞒了整两日,托信给父亲旧部的几个叔伯说在山脚下逗留五日再同他们会面。谁知道离洛阳还剩三里路时,兄妹俩被逮了正着,祁霰只好说,是想随妹妹的愿回老家洛阳玩两天。
与父亲关系最好的结伴兄弟王叔气得胡子都飞起来,嗔怪“不紧系报仇复业只晓得玩乐”,唠叨了几晌。
于是约好的会面移到洛阳,其余旧部陆陆续续会来。祁霰与祁雪被看住了,出门可以,耽于玩乐不行。
然而这两个年轻人哪里甘心呆在屋里,快傍晚时他们偷偷溜出去了。
洛阳的夜市快开始了,天外夕阳尚未浸没,城中已星星点点掌起了灯。满城在夜色四合中吐现一晕一晕花开似的浮光,灯光吃尽了半个城。
“哥,以前家离这儿很远吧?附近不记得有这样繁华的街市。”
“确实,当时我们住处离闹市很远。”
“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当时你还小。”
兄妹俩拜入师门时,祁霰九岁,祁雪才四岁。十一年过去,她记不下多少东西也很正常。
祁霰望着环绕着的灯光,这儿的华景与记忆中的洛阳也有些对不上。
“哥,我们去吃那家酒楼吧!我看过旅游攻略的,那家的酱肘子特别香!”
祁霰顺着她指的方向,街边有一个较其他高楼华阙更朴素矮小的门面,匾额上书着“宴秋楼”。
“啊,是有名的酒家吗?”祁霰顺口问道,随即跟上妹妹急不可待的步子。
“听说这儿菜色或许不似其他有名在外的更奢丽,但是难得在全而正宗,无论是哪儿的家常菜都能吃出乡味儿。”
“研究这么仔细的吗?看来啊,你这小东西馋了很久了。小二!”
小二很麻利,随即过来招待了。
祁霰让妹妹随意点想吃的。妹妹突然听着小二的介绍,心花怒放时也是眼花缭乱,反而有些拘束了手脚,只点了一点素肉、时蔬之类的菜,要了两小笼汤包和一盆淡汤。小心地问哥哥:“吃得饱不?”
“我当然是没问题的,关键是把你喂好。不过,”祁霰挑眉,戏耍着问,“真的不点一些荤肉吃?”
妹妹立时摇头。
“烤鸭烧鸡糖醋排骨?”
“不吃。”
“狮子头,蒸螃蟹,松鼠桂鱼?”
“不吃!”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不吃!”
“酱肘子炖肘子红烧肘子?”
“不吃!我是不会吃的!”
调笑够了,菜也上了。祁雪无意中抱怨着:“唉,本想着瞒着叔伯他们提前来洛阳,还能顺路吃遍这附近,谁料半路就给发现了,出门吃个饭还是溜出来的……”
“姜还是老的辣啊。我们抓紧时间吃,吃完顺路回家宅看看。”
祁雪闻言,神情一肃,沉默点头。祁霰并非有意将气氛弄僵,只是他们的处境并非被家长管束的孩子那么简单,不得不谨慎面对,这一点,解语如祁雪,她能够理解。吃这一顿已经是计划外的小任性了——算了,一同稍稍享受一下这一会儿的闲余吧。
饭菜比起在山上的粗茶淡饭显得有味了很多。饭桌在人来人往的堂中央,意外地为这顿饭添了许多热闹的人气,祁霰想着,就好比,就好比……
一大家子的年夜饭?
除夕的时候,祁霰会去山上搜刮野菜,去山下打一点肉与熟菜,恰好傍晚归山,由妹妹祁雪煮一大锅有菜有肉的粥,与师门上下同食,炒几盘小菜,也就过了个年。至于更久远的记忆中,与父母共度的除夕,蒙上了氤氲的雾气与嘈杂模糊的笑语声,翻涌着变幻莫测的红色、橙黄、金白色的光斑,不甚清晰。
只是曾经记得,那里有着更为热闹的一大家子,吃过更为热闹的年夜饭。
弱黄灯烛光悉数落在往来人影与祁霰的背上。斑驳游动,满桌的菜热腾腾地吐着白汽,被厅顶长明的吊烛冷冷地昏昏地照着。
嘈杂重叠的雾影熙熙来又攘攘去了。店里冷了一半,像一场皮影戏散了一半。
“吃完了吗?”
“嗯嗯,吃完了。”
“该走了。”
“好嘞。唔只希望别在宅子前又被逮住了……”
晚上,二人悄悄回去时,仿佛并无人知道他们溜出去似的。然而没过多久,吴伯掌着灯,来祁霰房前敲门了。
深浅皱纹络在他凹陷的眼窝上,浑浊的眼神里亮着手里的灯焰。深耕浅犁的脸上,老人的斑块显生着。褶皱压着嘴角,干薄的红紫的嘴唇紧闭,里头有话被紧紧封着,不肯吐。
祁霰垂首行礼,请吴伯进屋。吴伯年纪不小,抛开辈分已经够当爷爷了,他并非是当年父亲部下最有显名威势的——那位已经在当年的夜里去世了——但算是德高望重,最得人信任的老人了。这些年来,祁家的旧部残余一直靠吴伯组织打理,上下事务此时若让祁霰这年轻人统统接手,未必能比这位老人做得更好。
扶过老人手里的灯摆到桌上,祁霰请吴伯坐下,为他沏上热茶。捧着杯子,掌心合挲着,吴伯嘘问了一些饱暖小事。祁霰也慢慢地逐字回应着,也穿插着询问吴伯这些年的生活,问几位叔伯的细况,问大伙儿韬养蓄势的辛劳。
吴伯端来的油灯,在桌前沉默地拉着柳叶细火,时不时抖动,自芯上滚落一粒花去。
“老李头他……你那个李爷爷,这个冬天,去了。没捱过开春化雪。”
“老人家他……中秋时还写来过小信。还有月饼……”
“少爷你还很小,想必未记事时,你李爷爷虽然在外经营,不能常来,但是很稀罕你……走得时候,只裹着一条毡子。我们也劝他去寻他的亲族,但他一直拖着。谁道,人老,想来不足云从天南飘到天北的工夫。”
祁霰握着杯子,沉默难言。
他当然记得年幼时大家融融一乐的事情,身边的人对他都很照顾,并且是发自内心,由内到外感染着的善意温情。疑似年夜饭的记忆里嘈杂的人声,更是有着每个记得的人的笑声。
右手握着的杯盏透出茶水的温热,渐不如初。
窗户没有关实,闷闷的吱呀声低缠,灯火开始晃动。
“我们这些老人……苟且了这十余年,向来不指望什么翻天覆地了,就算是提复仇之类的,我们也无力去做了——一把老骨头,老来只想体面地归根。我们也不是说不盼望祁家重振的那一天,但也无所他求,只希望少爷无论做什么决定,祁家一大家子至少能够善终……”
吴伯的眼睛里倒映着的灯焰的暗光,跳动两下。
祁霰起身去关紧窗户。他低着头又回到桌前,灯焰不再动了,又是笔直细薄的柳叶一片。
“少爷……”
“吴伯,我想,当年的事……”
吴伯的眼睛里倒映的灯焰不动,他的神情一如以往的肃讷寡欢,而一点温善刻在脸上的沟壑里。
祁霰望着他,又不说话了。
灯上又断下一粒灯花,泡进油里。
窗外还响起了莫名的鸟鸣。
吴伯端着杯子抿了口。祁霰握着杯子,有些凉了。他喝了半杯,略微清醒了些,起身为吴伯的杯子重新添些热水。
吴伯自始至终都以那种沉默的表情凝视着。
一时之间,祁霰脑海里闪过许多积压许久的问题,一个缠着一个,利害阴阳孰先孰后昏昏然后搅在一块儿,没一个能脱口。
外头喳喳的鸟鸣又兴,好似打架。
“少爷今晚,有些心不在焉。”
吴伯道。
祁霰抬头,还不及解释过去,吴伯接着说:“许是这几日舟车劳顿,心力有些不济。老朽也不好打扰了……”
“吴伯才是,早点歇下吧。夜里寒冷,保重身体……我送您回屋。”
祁霰端起吴伯带来的灯盏,扶吴伯出门。到他所住的屋,要下楼绕一个回廊。
扶着吴伯手臂下了楼,空袖里捞了把瘦骨。祁霰凝眉,不自想到的是十一年前被送上山前,来送的是王叔与吴伯。
当时究竟具体嘱托了什么已经记不明细了。最后,祁霰牵着妹妹的手,跟着山上师兄爬上长阶,四周快要被树影遮蔽时,他回头,山脚下的两个人缩成两点,他一眼认出了吴伯当日穿着的浅灰褂子。
再将记忆倒推一点点,山下嘱咐时,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不清吴伯的脸,声音也记不清。直到今日相见时,他立在那,开口说话,祁霰能够立时断出这是吴伯,仿佛一点儿也没变——但是,他确确实实,老了。
老得像一张信纸,像被风掀动的云。
祁霰本来有责任,让他们有和乐的归处。
怎会忍心一世温情末了雪里埋骨。
然而……
绕过拐角,再走一段,祁霰扭头。
明亮的天井下头,有人站在阴影里目送吴伯回屋。
祁霰装作没看见,回过头。
鸟鸣又醒,“扑棱”的,惊鸟群去。
吴伯的屋子到了。他接过祁霰手里的灯,道别。
祁霰叫住了他。
“吴伯,我想了想……还是不能放下十一年前的恩怨。”
祁霰的身影整个笼在廊檐的阴影里,借着灯光,稍稍能看清他的脸。
“吴伯,您说对吗?”
吴伯眼睛里的灯焰随夜风卷动。
“印象中的吴伯,总是最支持父亲的那一个,甚至比父亲更果决坚定……也从来不会服老服输。”
“如果大家还有,哪怕只一个人,仍有当年咽不下的那口气……我也不能辜负了。”
如果最后剩下我一个人……那倒也轻松了许多——这种东西,一个人担比起两个人一群人担起来更容易许多。
释然下来也更容易许多。
下山到洛阳的路上,夜里宿在野外的破庙,祁霰与妹妹烤着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哥。”
“嗯?怎么了。”
“等我们去过了洛阳,回去与叔伯们汇合后,你怎么打算?”
“打算今后怎么做吗?没想过,到时候再说吧。”
祁霰瞒下了些心事。
“那……哥,我们回去……会为当年的事情报仇吗?”
祁霰半垂着眼,手心翻覆着烘暖手,仿佛没听到妹妹的问话。祁雪扭头瞄着他,伏低身子去瞧他的脸,蓦地听他开口。
“其实我一直……我有时会想,比起报仇,更希望大家能是有一个安稳无忧的归宿。报仇这件事情,拖得越久,越将人拖累。”
这是真心话。
“那……死去的叔伯兄弟,还有……还有爹娘呢?”
祁霰望着跳动的火焰,说不出话。
祁雪不得应,心里也清楚了哥哥的想法,重归沉默,烘烤着手脚,默不作声的。
祁霰则空空荡荡地伸手烘着火。心里抽空了一块儿——比思绪一团乱麻更坏的情况大抵如此了。火盆里的炭块垒在上飘的火焰后,草动,虫鸣,炭块一点一点地被无声消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