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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酒杀 ...

  •   章尧没死的时候,喜欢喝一种酒,只有洛阳的宴秋楼有的卖。
      那是一个秋天,他跟踪赵员外到了宴秋楼,一跟踪就是七天。七天里赵员外进酒楼,他也进酒楼,赵员外落座,他也落座,但他总不能在赵员外吃喝逗小妾时,自己则占着一个桌子干看着,于是他就点上个三碟干果一杯茶,拼命免费续杯。
      这里的小二平时是个好人,与人和善,但一听到喊续杯时,就变得异常吓人,杀气外露。章尧佯装不见,厚着脸皮热情道谢。
      小二很机灵,看得出来他已经发觉章尧这个抠门客人的异常了,也注意到了猎物,赵员外。但他也很识趣,不曾主动谈起有关赵员外的任何话题。章尧来了兴趣,问:“那边那个赵员外,你觉得怎么样?”
      小二倒着茶,不慌不忙地扣准份量收壶,回答:“熟客了,挺大方的。总喝我们楼里的招牌酒‘东都梅’,这一点很有眼光。”
      “东都梅?酒吗……给我来一壶吧。”
      小二的眼神顿时变成了深深的质疑,接着退到堂后,不多时取了壶酒来。章尧迅速倒了半杯,凑近了嗅,一口喝掉。
      “嗯嗯嗯,不得不说,赵员外看酒的眼光好过看女人。”
      章尧喜欢上了这酒,就是贵了点。
      为表达对其鉴酒眼光的欣赏,赵员外最后一次来宴秋楼那天,章尧一口气买下三壶东都梅,提着沾血的长剑,一壶洒在赵员外汩汩流血的颈侧,一壶洗了剑身,一壶一饮而尽。
      出于对店小二的一点友善,章尧是在赵员外踏出酒楼后起身拔剑的。虽免不了官府一些盘问,但至少没将血洒在酒楼里头,算是给酒楼少添了些麻烦。
      赵员外跨过门槛,由他的一双美妾扶着,在下人撑着的伞下,往街对过的马车上摇摇晃晃地走。
      章尧跟着起身。
      走向门口,拔出长剑,鞘口吐出白段。
      白段破开雨光——
      剑身一欺,一扬,一刺。
      喉咙划破。
      肥胖的身躯应声倒地。
      章尧抓着三只酒瓶回到酒楼门口,惊慌的客人或推搡着夺门而出,或躲到角落。
      小二也露出了害怕的表情,微微战栗着杵在原地。他脸色苍白,白得像火烬里灰败的纸灰与半透明的烟。跳动的眼角,颤动的棕黄色眼仁,瞳孔放大,有着讨厌的死色。
      章尧偏头,凝眉——他没看错的话,这个店小二看剑的眼神异于他曾遇到的大多数人,比如死于他剑招下的人。
      这小二是看懂了剑了。章尧默默肯定道。
      他将三个酒瓶在门槛上排好,扫了眼小二,将疑惑扔到一边,收剑入鞘隐入雨幕。接着有很长一段时间,章尧没来过洛阳。尽管总心心念念东都梅的滋味儿,但这酒一旦勾起关于那个店小二的回想,章尧就立时扫了兴。
      “真晦气。”
      当看见小二颤动的模样时,章尧看懂他眼神的一刹那,同时也注意到了许多早该注意到的细节:颈间缠绕着的不合乡俗的麻布,手掌常年持剑的茧子,发觉赵员外被狩猎处境时的敏锐……
      是章尧大意了。虽然他并不在意这个人会否带来威胁,但他发觉到自己正变得有破绽可趁。
      这对一个杀手来说是致命的。

      梦境漆黑的雾气里,前方是暴雨,一线微弱的宛如出路的光,倒映在地面破碎的雨漪上。
      钟彦僵硬的关节忽然能动了,他猛地向前飞奔,就快看清路尽的光明了,飒得,雨声中夹进一道酒气。
      一顿。
      剧痛抹过喉咙,剑光闪至眼前,蹿入暗处。
      身体摔了出去,眼睛,眼神涣散……
      钟彦惊醒。
      又做噩梦了。钟彦愣了愣神,翻身下床,摸索桌上的蜡烛。手一扫,碰倒了烛台,咕咚声令人一个激灵。
      “唉。”钟彦喘口气,静下心神,拾起烛台摆好,点燃。
      同屋的伙计闻声坐起,迷迷糊糊地揉眼睛,问是谁。钟彦低声应了声,吹了蜡烛,滚身钻进被子蒙头盖过去。
      冷啊,冷极了。钟彦无意识中捂住颈间的麻布条,紧闭着眼睛。耳中的雨声不止,脑海中微光中的水洼雨珠乱跳,恍然如梦。
      顶着雨从后院逃到堂屋,钟彦跌跌撞撞不敢回头。然而闯进堂屋,里头的死寂同是令人一噤,家主同心腹部下在庭前与一灰衣对峙,而夫人青衣孤剑,发丝蓬乱,护着公子与小姐,守在门口。
      钟彦喉咙发涩,往前走了两步,被夫人察觉。
      “钟彦,过来。”
      她举着剑,向屋内退了几步,将儿女赶到钟彦身边,低声说道:“阿彦,待会儿我带你们杀出府去,挡住追兵,你带着他俩去城南茶坊找人接引……”
      “可是……”
      “你放心,外头包围的人大多不是我对手,我有把握把你们送出去,只是还得靠你将他们带去城南……”
      “……好。”
      钟彦背起年幼的小姐,而夫人趁此时一掌拍破窗户,从侧面突出,举剑喝退那守在窗下的刺客们,几间交手将三个孩子护送到门口,踹开小门杀退门外守兵,带着三个孩子硬生生出了两条街。小女儿吓得哭出来,钟彦惊得连忙捂住她嘴,而夫人将他们三个送进暗处,把剑插地上,双手捧着女儿的脸揩掉泪水,摸摸儿子的头,提剑转身,顶着追来的火光,厮杀。
      小女儿见娘亲走了,呜呜地咽着哭声,钟彦只一手捂着她的嘴,轻声哄着,拉着两人往深处逃。
      距离城南有不少路,而钟彦自幼熟悉这儿的小街暗巷,特意走了平时只有孩子们常踏足的捷径。啪啪的脚步声越来越重,他粗乱地拉着两个孩子往黑处钻,总觉得窸窣里有追兵的脚步声。
      “走……走不动……”女孩受不住了,发出断续的呜咽。钟彦脚下一顿,将孩子一把背起,压低了声音询问男孩:“少爷,可还……”
      男孩的脸上模模糊糊不见血色,摇了摇头,示意没关系。钟彦点头,握住男孩的手,继续向前奔逃。
      数着巷两边的人家,前方绵绵的一豆黄灯嗞灭,迷宫似的巷路快要到头。
      前头的一线昏光,应便是街道上的灯光。
      没记错的话,这条街道左拐,径直到尽头就是南门。
      不起眼的角落里有约定中的那间茶坊。
      钟彦睁大了眼睛,胸中翻涌的气血已经开始了行之终点的号叫。
      但是。
      风里顺着泄来一捻香气。
      大概是眼花,前路的昏光,蓦地明暗了一下。
      钟彦忽然被若有若无的那香气一把攫住。心跳嗵嗵地开始打乱,脑中掐在后院所见的瞬间一幕。
      厢房的米色窗纸上大都溅了抛洒的血,地上也有很多人倒在红泊中,不知道其中是否有父亲母亲,或者,或者……
      唔。胃中搅动出呕吐感。钟彦头皮发麻,放下背上的女孩,将两个孩子带进侧面的深巷里。
      里头有私围的篱笆菜地,钟彦将孩子们带进墙角下的废窖里,藏进缸中,告诉他们去城南茶坊的路线,又再三嘱咐许多,独自一个人出去了。
      回到熄灭的黄灯窗下。前头就是那方街上的光。
      钟彦低头抹了把脸上的水,观望确认了出巷子后的路线,猛地疾奔出去。
      右方的屋檐下飘摇着白色灯笼。钟彦瞥了眼光亮的来源,随即左拐,不敢慢下步子。
      但是跑了许久,已经能在雨中看见黑色的城门下的灯时,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他多疑了吧。
      他猛地向前飞奔,就快看清路尽的光明了,飒得,雨声中夹进一道酒气。
      一顿。
      剧痛抹过喉咙,剑光闪至眼前,蹿入暗处。
      嗤。
      是割过血肉的声音,也似乎是轻蔑的冷笑。

      “喂!喂!”
      被狠狠地推了把手臂。郭厨子瞪着自己,钟彦拎着手里的两个大篮子,连忙哦了两声,装上郭厨子刚从铺上打来的肉。
      “阿彦,你今儿怎么大白天也心不在焉,怔怔忡忡的。难道说是病了?”
      “呃,昨晚,昨晚不是做了噩梦了吗。”钟彦干笑两声,敷衍过去了。
      往宴秋楼回,钟彦埋着头,所想中交混着的全是雨夜的瓢泼声。
      他捂着头,在街心蹲下去,胸口闷痛。天旋地转嗡嗡嗡嗡,人群不约而同远去了,人们从脚到头消失在沸腾的水声里。
      再一次被狠狠地推了两下。
      他回过神,自己拎着满篮子采购来的食材,杵在路上。
      郭厨子的眼神已经满满的是忧虑了。钟彦不晓得如何应对,扯着笑,招呼着继续走。
      “你真不打紧吗?顺路去看看大夫吧?”
      “没事儿。我们快些走吧,这鬼天眼看着要滴出水,别给淋在半路了。”
      他们回到宴秋楼前时,街上许多围观的人堵着路,又不敢近前。郭厨子不耐烦地挤人群,到近前时“哇”的轻叫出声,退了一步。钟彦皱眉,拍拍厨子的肩,自身去看发生了什么,在跟前怔住。
      一个落拓酒客抱着剑,倚着门柱,啜着酒斜视门内。
      屋内的门口,那对兄妹模样的剑士,相倚持剑,对着门外与门内更深处。
      钟彦无暇顾及门内,他一眼认出的是门柱上斜倚的酒客。
      他一时间,仿佛全身血液被倒抽干净,成了昏暗城暮里最苍白一个。
      这个酒客看过来了,也认出了小二钟彦。
      酒客就是前阵子在这酒楼门前一剑刺杀赵员外的那人。当时的钟彦在错愕与僵硬之中,胸中却叫嚣着痛苦不耐的咆哮,因为门前刺痛的酒香血臭,因为那夺命一闪的剑光,因为那酒客的一剑。
      这赖皮酒客的一剑,一剑刺破,钟彦的耳中响起了时过十一年的暴雨。
      骤雨声急。
      钟彦凝视着眼前的酒客,嘴唇有点颤抖。
      那酒客看着钟彦,像过去腆着脸要求免费续茶时那样露出笑,摇摇手里的酒囊打招呼。
      “小二,这回来点酒。”
      钟彦无视了酒客的剑,门口兄妹的剑,以及酒楼内数不过来的剑,将两个大篮子放进屋内,转身看着酒客。
      “卖完了。”
      “哦?哈,那得劳烦你今天看一趟窖藏,看看有没有刚刚好酿足的份了。”
      说这话时,酒客笑了,脸上毫无笑意。
      钟彦觉得对上他的眼睛,一瞬间那场暴雨再次轰鸣,袒露在沉默的四周之中。
      一眼,暴雨中仿佛连一豆灯光的细节也被刺见了——钟彦攥紧了发汗的拳头,出口打断了酒客的凝视:“够了。你们江湖恩怨,还望不要将小店牵扯进来。恳请去别处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沙哑,比起平日自己毁损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沙哑虚弱得更多。
      酒客并不回应,兀自抬剑一指。钟彦瞠目,闪躲,原先站位后头的墙壁上凿出浅痕,耳廓上汩地温热。
      “你我师出同门,对吗?”
      酒客冷不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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