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屋》栗和

59、Part.LVIII 归尘

　　九泉也抬起眼睛看他时，许简晖第一次在那双像刀刃一样锋利的眼睛里看见类似软弱的东西。
　　他忍不住问道：“你害怕什么？”
　　九泉也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只是进了店。
　　虽然沉默和冷漠是九泉也的日常，但是这一天许简晖还是觉得两人之间的这份安静十分不适。九泉也不再是以前那个九泉也了，失去了语言的交流沟通，他开始变得惴惴不安起来。身边的这个女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着改变，然而这一切被她沉闷地关在自己的身体里，所有的外人都一概不知，包括自己。
　　之后无论许简晖说什么，九泉也都仅仅只以点头摇头，或者沉默来应对。发现她今天也许不是来和自己聊天的之后，许简晖也知趣地选择了沉默。好在两个人也算是熟识已久，即便不说话也不会显得过于尴尬。
　　只是他慢慢发现，当自己没有看向九泉也的时候，九泉也就会直直地盯着他。那道视线还残留着这个女孩子与生俱来的锐利，但更像是一片被打碎的玻璃刀，尽管依旧有着冰冷的反光和锋锐的边缘，却更多是无序的彷徨和混乱。
　　他转回视线，九泉也就又低下头，或者若无其事地挪开自己的眼神，看向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他注意到水滴顺着九泉也的吸管一滴一滴地往下滑落，冰淇淋已经被吃掉了一半。
　　于是他也不再刻意地去观察九泉也。他和仍牙一样，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迁就这个和常人不太一样的女孩子的习惯。沉默在两个人之间随着时间不紧不慢地流逝着，店里有其他的客人，他们的欢声笑语时不时穿插到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和着空调吹出的凉爽冷风，一起把这个初夏变得生气盎然。
　　因为没有谈话，于是许简晖可以开始不着边际地随着思绪的游移开始想一些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六月之后的假期，自己想去的学校和也许感兴趣的专业。
　　然后，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作为高三学生的身份。
　　……说起来，今天虽然是难得的假日，但是自己的复习计划好像还没有完成啊……到了这个时候，做新题已经没有太大的用处，老师也非常理解地不再下发新的练习卷，然而关于过去所复习的一切，却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全部像流水一样在脑子里过一遍。
　　过了之后会不会忘，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许简晖还在这里想着有的没的，甚至忽略了九泉也已经慢慢抬起头，那双虽然阴冷锋利但是始终有神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会不会离开我？”
　　突如其来的问题，即便声音很轻，周遭也充斥着旁人聊天的嘈杂，但是这样一句轻如微风的话语，还是给了许简晖犹如晴空霹雳这样的感觉。
　　他几乎忘记了回答，怔怔地回看着九泉也。
　　九泉也已经和刚刚见面时不一样，她没有躲避许简晖的眼神，而是平静、甚至带了点渴望地注视着许简晖的眼睛。
　　与人对视，向来是一件颇为敏感的事情。若非双方有着深厚的感情和亲密的关系，那么这样□□而毫无遮掩的视线相触往往持续不了三秒钟便会犹如触电一样相互弹开。但是这样的定律在九泉也身上并无作用，人类社会那些微妙的原则对于她来说毫不适用。她就那样直直地看着许简晖，仿佛要在他的眼睛里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许简晖欲言又止。
　　“你会不会离开我？”九泉也又重复了一遍，她的眼睑也稍稍压低了一些，看上去有了些微泫然欲泣的感觉，“就像店长和偃季一样？以及不久之后的仍牙？”
　　许简晖这次是真真正正地怔住了。
　　冷饮店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察觉到这对年轻的少男少女之间这微妙的气氛，也没有一个人觉得他们两个的关系有什么异常。只有身为当事人的九泉也和许简晖，内心的翻腾如同暴风雨的海面。
　　“那个……”他有些不安地转动着眼珠，视线在冷饮店里飘来飘去，却始终没有一个焦点，“我觉得，我应该不会那么早死……”
　　他的话刚说出口，内心便“咯噔”一下，心想自己大约是说错话了。虽然并不明确地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就是觉得有些不妥。
　　好在九泉也依旧是之前那副样子，并没有任何的变化。顿时许简晖又开始觉得有些丧气起来，如果自己刚刚换了一种说法，也许她就能给予更多的反应？
　　“只要你不死，你就不会离开我吗？”
　　这是语气并没有多强烈的一句话，但是依旧宛如一记重锤砸在许简晖的心里。他忽然反应过来，九泉也是真正意义上的，什么都没有了。
　　许简晖不由自主地缓缓伸出手，轻轻放在九泉也的头上，像是在给小动物顺毛一样轻轻抚摸了两下。
　　就在他触摸到九泉也的头发的时候，女生还是一脸接近于冷漠的表情。但是这个时候，她却忽然低下了头，许简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她的脸在那一瞬间变红了，但是因为她已经低下了头，所以也无法看得更加仔细。
　　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
　　可是九泉也却小声地说道：“你笑得真温柔啊……”
　　什么？九泉也说了这样的话吗？不，这一定是自己又听错了。
　　虽然理智这样告诉自己，但是许简晖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更加浓郁的笑意。
　　他忽然在想，自己和九泉也这样，真的只是关系比较好的朋友而已吗？自己暂且不论，但是九泉也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将自己当做她的精神支柱了吧？自己还可以像以前那样，轻易地抽身而出吗？
　　他想到了安珏，以及在槐树林跳楼自杀的女生。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是如果他多做一点，或者多考虑一点，也许事情就会因为一些微小的细节而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那么眼下，自己顺应自己以往的习惯而做出的反应，真的是对的吗？或者说，这是出于习惯，还是出于感情？
　　他忽然变得胆怯起来，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淡去。好在这个时候九泉也已经把注意力从他的脸上移开，不然察觉到他这诡异的表情变化，也许又免不了一轮刨根问底的追问。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他暗暗地想。
　　再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认真地回顾自己的内心，认真地寻找当中最真实的部分。也许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不会再后悔了吧？

　　一个星期之后，仍牙终于迎来了他的尽头。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天气在异常了几天之后，又恢复了原本应有的温度。那天虽然阳光灿烂，但是气温却并不是很高。仍牙站在二楼客厅的窗户边，拉开了窗帘。他温润端正的面容好像是古代最精致的雕像，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把他白皙的皮肤映出熠熠生辉的光芒。
　　他站在那里，微微仰起头，像是在接受瀑布的冲刷一样接受从窗外洒进的阳光。一道一道笔直的璀璨光线像是金色的琴弦，连接了地板和窗户以外辽阔的天际。
　　然后，他的身影就在这样美丽的光辉之中，逐渐地消解。像是忽然之间变成了一缕烟尘，从他的脚开始，逐渐化为细碎到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尘埃，和阳光带来的灰尘混杂在一起，全部变成在光芒中孤寂飘荡的一粒粒杂质。
　　九泉也那个时候刚好站在客厅的门口，她眯着眼睛看到了仍牙在阳光下回归轮回的全部过程。最后，她眨了眨眼睛，仍牙的身影已经彻底地消失。原本以为他至少会留下一堆尘土，但是也没有。因为几千年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就算是白骨也已经风化，就算是骨灰也已经被蚕食，被分解、转换，在轮回之中无止尽地滚动。
　　她忽然想到，店长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好天气。
　　真的是一个，适合永别的好天气。

　　红屋的所有权还在九泉也手中，但是经营工作已经交给了松雪的父亲。也许是因为又有了生活的目标，松雪的父亲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如在葬礼上所看到的那样苍老，甚至连那些参差的白发都变成了能折射光芒的发光点。
　　只是红屋已经无法维持以前的模样，在一切都走上正轨之前，红屋削减了一半的店面，变成了一家很普通的冷饮店，就像外面最烂大街的那种奶茶店一样，只是里面会有几张桌椅，供客人休息。
　　调配饮料的人变成了从外面雇来的人，九泉也并不认识，和这些新人的接触会变成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好在现在的九泉也也不再是以前的九泉也，就算路途再遥远，也终会有破冰见暖的一天。
　　学校的学生们纷纷对红屋的改头换面表示了失望和惋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红屋本来就是一家靠美色吸引顾客的店，要说店里的饮品有多好喝……那确实也很好喝。至少九泉也是这样坚信着的。客流量比以前大大减少，但是这也是必须要面对的事情，而且，其实菜单也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以咖啡为首的饮料依然保留了九成以上，并且口味也沿袭了以往的红屋，只是削减了部分制作工艺过于麻烦的甜品和蛋糕。
　　总有顾客还能感觉到红屋依旧是过去那个红屋，只是内部发生了重大的变故。有时候九泉也站在店里，也会有老顾客问她，以前的店长和服务生去了哪里。
　　“他们……回家了。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