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屋》栗和

60、Part.LⅨ 毕业

　　即便已经到了五月的下旬，教室里的气氛已经一触即发，但是我依然改不了注视着整个校园的习惯。也许是因为这里还有高一高二的学生存在，所以一旦走出高三所属的教室区域，我便忍不住会松懈下来。
　　综合楼前面的那片槐树林已经不再飘落槐树花了，树木们长势喜人，在日趋炎热的天气里给匆匆而行的同学们投下一片阴凉。我看到他们走在树荫之下时表情总是会变得比较放松，而我却截然相反。
　　我依然无法忘记这片槐树林曾经发生过什么，无法忘记自己差一点也要葬身在这片槐树林的恐惧。如果有可能，我总是会尽量绕开它。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每当我靠近那一片树林时，总会有一种阴冷而不舒服的感觉。
　　并非我的好奇心已经被之前的意外消耗殆尽，而是高考在即，即便是我，也无法对这样重大的事情视若儿戏。所以我不想再节外生枝，直到那天我准备绕远离避开那片槐树林时，看到林子之中站着一个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的身影。
　　红白相间的运动服，个子很高的男生。他站在槐树林里，仰着头在看着什么。也许在看层层叠叠的树荫，也许在看树叶缝隙之间明亮的光斑。也许……
　　当想到一个最不可能也是最可怕的预想时，我打了个冷战。就算腿脚不便，我觉得我也有必要过去看看那个男生的情况。
　　这是我还留在这个校园里的时间内，唯一一次靠近那片槐树林。甚至我不敢走进去，只是站在边缘地带，看着那个男生脸上有些怅然若失的表情。
　　那一瞬间，我感觉一切都回到了刚开始的模样。我记得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是穿着这样的红白相间的运动服，也是这样挺拔的个子，也是带着这样，有些迷惘又有些难过的表情，逆着人流坐在宿舍区入口的花坛边上。
　　这个时候我忽然深刻地意识到时间在不断地流走，我能够留在这个地方的时间也不多了，再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也要和这里所有的一切道别了。
　　男生恢复常态的时间远超我的想象，就在我还在那里兀自伤春悲秋的时候，他已经脚步轻盈地从我身边掠过。等到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槐树林里已经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树叶们堆叠出的阴影，和阳光渗透下来的光点。
　　他的同伴们在呼喊他，也许是去打球，也许是回教室去参加老师额外布置的自习，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走了，过去埋葬在这里，而时间毫不留情地一页一页翻过，悲伤与痛苦全部与岁月一起被压在翻过的那一边。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耳边有蝉鸣的声音和隐约的微风。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忘记。

　　课代表在高中时期所写的最后一段所谓的“骗稿费”的东西并没有被许简晖看到，他没有时间，就算有时间，也花在了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上面。但是这本来也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也许再过个一两个月，搞不好课代表自己都忘记了也说不一定。
　　是的，因为，高考结束了。
　　“那么！现在来说说大家各自的目标吧！”
　　考试结束的当天晚上，整个城市的各大餐馆都聚集了终于解放的学生和一年一度限定狂欢的老师，平日里朝夕相对的同学们这个时候才惊觉原来对方抽烟喝酒一样不落，而且酒量怒甩隔壁桌的大人十条街。
　　许简晖和课代表也不例外，他们班选在了稍稍靠市中心的一家火锅店，大约是想到火锅的气氛更加热烈，但是课代表很清楚这只是因为他们实在订不到中餐的桌子了。
　　一般来说一个老师不会单纯只教一个班，通常是连带着几个班的某某学科一起教，但是毕业聚会时同学们不会区分那么多，只要是带着自己走过这高中三年的老师，都会一视同仁地邀请。于是老师们疲于奔命，在整个市里东奔四窜，生怕落了哪个。在老师来之前，班长在炒热气氛时，顺便就提出了刚刚的问题。
　　许简晖和课代表坐在稍远的位置，甚至可以说是边缘之外了。明明十分狂野的氛围，这两个人却冷静得有些可怕，在餐厅之中格格不入。
　　听到班长提问之后，许简晖偏过头，微笑着问课代表，“你的目标是什么？”
　　“我嘛……”课代表看似漫不经心，但实则认真思索了之后，回答道，“希望在大学期间，能够让自己的文章登上杂志。”
　　“听上去好像并不怎么宏大。”
　　“所有伟大的梦想都是经由一个一个不起眼的小目标堆积起来的。”课代表反问道，“你呢？你又想要做什么？”
　　许简晖摊了摊手，“其实……我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但是我想出国。读了十多年书，我很想出门看看。”
　　“唔……你确定不是因为九泉也才做这个决定的吗？”
　　“拜托……不要什么都把我和她牵扯到一起好吧。”许简晖露出苦笑，“我和她再怎样也是相对独立的人，不管对方怎样，自己还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课代表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点了点头。
　　这时有已经半醉状态的男生拎着酒瓶子晃了过来，看见这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老实吃饭，不禁身子一趔凑到了他们面前，“你们两个，感觉就像是阿根廷狂欢庆祝时的梅西。”
　　“这是什么梗？”课代表一脸茫然地看着许简晖。
　　“梅西的性格比较内敛，每次球队疯狂载歌载舞的时候，他基本上都在旁边看着。”
　　“……”
　　也有其他的女生也凑了过来，这一桌火锅把她们也吃得解放了天性，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打趣道：“许简晖你现在怎么和课代表关系这么好？是不是私底下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了？”
　　许简晖面上一窘，要知道在平时，这些女同学们根本不会拿这样的话来问他。但是课代表的反应明显比他大方得多，指着许简晖说道：“不会啦，他有喜欢的人了。只是他喜欢的人碰巧是我的朋友。”
　　凑过来的同学们瞬间像烟花一样炸开，顺带着震天动地的起哄声，留下许简晖目瞪口呆地看着课代表。
　　什么落落大方，说白了就是出卖队友。
　　好在这个时候老师们来了，转移了同学们的注意力。许简晖趁此机会偷偷溜了出去，在刚刚被一群人逼迫的状态中逃离出来，给自己稍稍松一口气。
　　火锅店的外面有一个天台，连接着这栋大楼的另一边，越过这个天台就是对面的中餐馆。也许是命运使然，许简晖逃到天台上时，就在靠近护栏的那边，看见了一个孤独的人影。
　　九泉也。
　　她一个人站在夜色中，天台上的风有点大，吹起她的发梢和衣摆，整个人仿佛摇摇欲坠的模样。
　　这吃惊的偶遇竟然让许简晖犹豫了，他不知道应该走上前去，还是悄悄离开。仿佛有什么东西阻碍了他在这种时候和女生见面，那个东西在他心底，是盘桓不定的疑惑。
　　城市的夜色混杂了喧嚣，包围了天台的寂静。许简晖后退了半步，终于决定还是转身。但也就在这一瞬间，九泉也忽然扭过头，叫出了他的名字。
　　“……许简晖？”
　　如果在这个时候还要固执地转身离去的话，那么接下来会面对什么结局就已经不是许简晖敢想象的了，于是他老老实实地在原地站定，看着九泉也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走到自己面前来。
　　她一如既往，连注视着许简晖的眼睛都那么平静而坦然。许简晖在心里偷偷地想着，这个女孩子真是干净而纯粹，几乎没有杂质，哪里像自己心怀鬼胎，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怎么在这里？”九泉也问完之后，视线朝许简晖来时的方向扫去一眼，看到那里火红的几个火锅店招牌大字，又了然地点点头，“哦，你们也在聚餐啊。”
　　“是啊……”许简晖顿了一顿，他在脑补九泉也在这种场景下会怎样，但是……想不出来，“没想到你也会参加这种集体活动啊。”
　　“如果只是吃饭而已的话，我不会那么排斥。”
　　但是这种毕业聚餐的话，可不仅仅只是吃饭而已。
　　两人的对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不会突然冷场，但也不会热烈到喋喋不休的地步。晚餐的香味和语言一起温柔地漂浮在空气中，然后在夜色中逐渐下沉消散。这明明是一场意外的偶遇，但是两个人却仿佛事先约好了一样，好像一切都应该是这样顺理成章地进行。
　　一直到应该道别，各自回各自餐桌的时候。
　　九泉也忽然如同站军姿一样笔直，她的气势瞬间发生了变化，变得像是随时要倒塌下来的危墙，让站在她面前的人充满了紧张感。但是许简晖已经知道这是九泉也的日常操作，于是并没有随之变得有多严肃，反而有些好奇地等待着九泉也准备说些什么。
　　“游乐园的门票，过期了吗？”
　　许简晖眨了眨眼睛，好像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随着一声轻轻的“啧”，九泉也不耐烦地重复了第二遍。这一回，许简晖确信他听清了。不仅仅是这句话，还有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当然没有。”他忽然之间想要微笑，想要把自己最温柔最美好的一面展现给眼前的人，甚至已经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对方的手。
　　但是，九泉也几乎是在听到答案的一瞬间，就掉头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