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屋》栗和

50、Part.XXXXⅨ 被压抑的悲伤

　　眼前的景物，忽然出现了撕裂。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延伸至尽头的猩红花朵，忽然之间被一道黑色的口子硬生生拉开。仍牙像是还没有反应过来，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景象眨了眨眼睛。他在这个时候竟然开始想自己果然是一个老头子了，已经到了对什么都慢半拍的年龄了。
　　直到黑色的口子中出现了人形，他才忽然反应过来这是“空间撕裂”。煞把他和偃季困在这样一个异空间里，然而现在空间之外的什么东西，把这个空间的“外壳”也撕开了，他也终于得以……出去。
　　从裂口中现身的是一个中年大叔，虽然是熟悉的人，但是彼此之间却并不相识。仍牙怔怔地看着松雪的父亲，脑中空白一片。
　　大约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活人，大叔的表情十分惊讶，但还是很亲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善于言辞的仍牙此刻却没有丝毫说话的欲望。他摇了摇头。
　　“那个……”大叔有些尴尬，他搓了搓手，“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是这里是很不好的地方，还是尽快离开的好。啊，就你一个人吗？”
　　——就你一个人吗？
　　一个人。
　　不，不是，还有一个。
　　“……”仍牙点了点头，“就我一个……”
　　不是的，还有一个，就在你到来的前一秒，她还在的。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有那么一瞬间，仍牙竟然对眼前的救命恩人产生了扭曲的怨恨。

　　“对我来说，离开红屋，其实是一件并不舒服的事情。就好像人类从陆地上跳到海里，或者人鱼从海里跳到陆地上。虽然吧，靠着潜水服或者女巫的咒语什么的可以让生存不是问题，但是……就是很不舒服。”
　　“这种情况，就是我们‘无’的大限已至的表现。”
　　“但是总有需要我出去的时候，所以，借由仍牙和偃季的呼唤，我可以以所谓瞬移的方式出现在红屋以外的地方。但是那并不是瞬移，而是此处的我归化于无，而那一处又凭空出现一个我，这样而已。”
　　虽然和店长如同家人一样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岁月，但是九泉也对这个总是笑眯眯的不老怪物其实并不了解。她只知道店长有着超越性别的美丽，有着神秘而又强大的力量，几乎从来不出红屋，以及……脑子少根筋。
　　但是在这个无星无月的夜晚，店长却又和她并肩坐在屋檐之下，静静地告诉她一些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的事情。
　　“而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到了需要出去的时候。”店长对着九泉微笑了一下，“可是……他们并没有呼唤我。”
　　“没有呼唤就不做任何行动吗？”九泉也平静地回应着他的视线，“如果你实在不愿意出红屋的话，那么我会自己出去找他们。”
　　“啊，不，虽然你的战斗力超群，但是假如真的遇上坏人还是……等等啊！我真的是很认真地在说很正经的事情啊！我也不是不能独自出门，我是说，即便他们没有呼唤我，但是如果是被你带出去的话也是可以出去的！”
　　已经走到门口的九泉也猛一转头，她凌厉的眼睛在黑暗中仿佛透着金属兵器般的银光。
　　“也就是说你属于失智老人那一种吗？”她毫不犹豫地又退了回来，一把拽住店长的衣领，把他拖向门口。
　　“等、等一下！我还穿着拖鞋，还穿着睡衣啊！”
　　就在他们走出红屋没多久的时候，店长的手机响了。
　　“啊，手机！他们果然呼唤我了！我可以直接去他们的所在地了！”店长以一种可以称得上是欢呼的语气说道。
　　——就这么不想走路吗？！
　　九泉也简直不能更嫌弃地想着。
　　“那么，我会去他们那里，你就老老实实回家睡觉吧。中学生不应该在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店长忽然摆正了姿态，以长辈的口气向九泉也劝诫道。
　　“拒绝。”九泉也冷冷地说道。
　　“乖，听话。”然而语气听上去却像是一个对熊孩子无奈的家长有点不耐烦的敷衍之词。
　　“大不了我明天请假。”
　　“冷静点，孩子，你高三。”
　　“不是你说的吗？感情是作为人类最为贵重的东西。”
　　“？？？”店长一时没有跟上九泉也的思维逻辑，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疑问词。
　　九泉也稍微挺了挺胸，让自己看上去更理直气壮一点，“是你说的，要我学会尝试人类的感情，把我随着时间被封印的感情重新唤醒。亲情，也算是感情的一种吧。现在，我的感情序列中的亲情这一栏觉醒了，难道不能考虑一下我现在的感情吗？”
　　“……”道理是到了，但是这个描述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个有感情的人会说出的话，“九泉，你冷着一张脸说这种话，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啊。”
　　“……真是不好意思啊，我的脸是这个样子。”九泉也小声地咬牙切齿道，别过了脸，“我，很担心仍牙和偃季。真的，很担心，从来没有这样担心过。”
　　她沉默了一两秒钟，稍稍往前挪了半步，靠近了店长。现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可以说是到了“相互依靠”的程度——对于九泉也来说，这真是十分稀罕的一件事。
　　她伸出手轻轻拉了拉店长的衣角，松松垮垮的棉质面料在她的手中被牵起柔软的弧度。
　　“真的，我……很害怕。”
　　这是宛如蚊吶的一句话，稍不注意就会被夜风吹散，但是依然一字不漏地传到了店长的耳朵里。

　　漆黑的夜里，只有路边一盏孤零零的路灯打下一片温暖的光晕，驱散了黑暗的寒冷。这里并非闹市区，与夜市或者各种夜生活有关的喧嚣全部远离在听觉范围之外，甚至连城市的灯光都吝于在这里撒播一点温暖。
　　真的要说的话，体感温度似乎比实际上的温度低上好多。这是为什么呢？
　　仍牙靠墙坐在长椅上，双手环住了自己，手掌在手臂上蹭了蹭，企图摩擦出一点微不可计的温暖来。他抬起头，目光涣散地漂浮在黑色的天空之中，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甚至连透着阴沉银色的云层都看不见。
　　眼角的余光感受到附近的黑暗中有如同磷光一般的光点闪烁，继而，一个透明的轮廓浮现了出来。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个轮廓似乎有两个人那么大。
　　这一点把仍牙的注意力稍稍拉过去了些，当他把焦点聚集在那个凭空出现的轮廓上时，两个人影已经清晰地从黑暗中浮现了出来。
　　是店长和九泉也。
　　虽然觉得九泉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是仍牙却没有任何力气去思考如何让她安全地离开。甚至，他已经放弃思考如何在感情上保护这个小了他几千年的“妹妹”。
　　他看着小跑过来的店长和九泉也，嘴角勾出一丝弧度，他轻轻地说：“抱歉，你们已经来晚了。”
　　店长在他的面前停下，有些心虚地回头看了一眼九泉也。
　　“不、不会吧……我们也就耽误了几句话的时间而已啊……”
　　“不，抱歉，是我没说清楚。”仍牙摆了摆手，然而他立刻发现自己竟然连抬起手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得有精无力，不禁自嘲般地垂下了头，“在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九泉也面色凝重地上前一步，伸手把店长一把从自己面前推开。
　　仍牙没说话，他缓缓伸出双手。九泉也虽然愣了一下，但还是迟疑地把自己的双手也递出去，轻轻地握住仍牙的左手。她以为这样就足够了，没想到背上被店长轻轻一推，整个人就跌入了仍牙的怀抱。
　　不，不如说，是仍牙迎上了她和店长的怀抱。
　　她和店长抱着脆弱如陶瓷般的仍牙，在透着寒凉的夜里紧紧拥抱着。
　　“我说……”仍牙伏在九泉也的肩头，声音闷闷地响起，“如果我说我想哭的话，会不会很逊？”
　　“……也许在别人面前是很逊。”九泉也小声地回答道，“但是在我们面前不会，永远不会。”

　　尘归尘，土归土，六道轮回，尽归虚无。
　　店长看着浩瀚无际的天边，悠悠地叹出一口气。

　　根据仍牙的说法，之前在东泽高中槐树林的那个煞，被白无常和店长惊扰之后，就转移到了游乐园的鬼屋之中。经过这次的贴身接触，也明确了这个煞就是和店长所对应的的煞。
　　而松雪的父亲，则不知为何竟然会和这个煞有所沟通，并且，和煞达成了某种契约。
　　“掩命。”仍牙低沉地说出这个生僻的词语，“模糊生死，藏匿寿命。”
　　“果然……”店长喃喃道，“把自己的寿命，拿掉一截分给自己的女儿……的确是一个爱女心切的父亲会做出的事情。”
　　“是的，他今晚上会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在煞的所在地进行掩命仪式。这应该不是第一次了，不然不会如此熟练。他应该是一开始觉得不用分那么多，后来情况严峻，所以才又多次进行掩命，不断地把自己的寿命分出去。”
　　“真是傻瓜啊……”店长不禁流露出惋惜的眼神，但是却犹如神在怜悯世人一般的不近烟火，“以为延续一两年寿命，就能靠着现代医学把人救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