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屋》栗和

49、Part.XXXXⅧ 忘川河畔

　　偃季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该怎么说呢，应当是庆幸吧，大概是身为人的时间太长了，于是对于要重回孤魂的状态产生了抗拒吧，才会在快要被同化的那一瞬间脑子里突然蹦出警报来。趁着警报响起时所带来的一丝清明，偃季才得以有了现在拔腿逃跑的机会。
　　周围的景物明明灭灭，就算光线昏暗，偃季也能看出来那是在模仿地府的场景。虽然不可能完全不去看，但是藉由狂奔，还是多少可以让这些场景带来的冲击减弱的。
　　她一边狂奔，一边费力地从颠簸的衣袋里摸出手机。视线艰难地在前方道路和手机屏幕上来回移动。
　　虽然很不容易，但是还是让她翻到了店长的电话号码，就这样，点击——开拨！
　　“——哇啊！！”
　　就在手指快到落到屏幕之上之时，突如其来的一个黑影和自己撞了个满怀，偃季惨叫一声跌了出去，手机摔在地上，发出弹到墙壁上的清脆声响。
　　“什么东西……？！”
　　本来偃季是并不打算把视线焦点落在周围的任何一样东西上的，但是眼前的这个黑影实在是太像人的轮廓，她忍不住用余光多扫了几眼，顿时发现这个黑影不仅很像人，而且还很像一个自己很熟的人。
　　“……仍牙？”偃季诧异地叫了出来，她已经站直身体，但是还是不敢正面对着那个像是仍牙的家伙，她侧过身，方便情况有变就立刻逃跑，“你是仍牙吗？”
　　对方没有回答。偃季大着胆子凑近了一点看他。
　　这个人看着的确是仍牙，但同时又不太像仍牙。他就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呆呆地站在偃季的面前，双眼空洞，甚至连一贯挺拔的身躯都变得有些佝偻起来。偃季注意到他正在慢慢地低下头，双手失力地垂在身体两侧，这姿势和之前遇到的奈何桥大军一模一样。
　　虽然心里很清楚这是过于不妙的状况，但是偃季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甚至连这里究竟是怎样的地方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要如何逃离这里。
　　慌乱之中，她一咬牙，直接把随身携带的佛珠拍到了仍牙的脑门上。
　　随后，她念动咒语。那并非佛经，也不是道谒，那是仅属于生死交界、人之倒影的言语的力量。
　　身边的景物如同融化了一般飞速逝去，最后缓慢稳定在一片辽阔而又空无一人的地面。黑色的天，黑色的穹顶，然而微妙的是周围的一切却又能清晰地看见，就和白日视物并无两样。
　　可以看见附近有一条笔直的河流，岸边长满了低矮的植物。在对岸是猩红色的花朵，纯净的红色随着地平线的延展而扩散至永无止境的尽头。自己所在的这一岸则满是绿色的叶子，没有一朵花甚至一枚花骨朵，没有一丝红色。
　　就算以前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但是在诸多传说里面，这种场景无论如何想都应该是……
　　“……所以说，我们这是死了吗？”
　　仍牙眨眨眼睛，有些无辜地看着眼前喘气的偃季发问。
　　“死你个头啊！！”偃季没好气地怒吼一句，顺便把还握在手上的佛珠作为投掷武器再次狠狠地拍向仍牙的脑袋。
　　“啊，抱歉，看来这里对你来说并不轻松呢。”仍牙的眼睛又恢复了温柔与沉着，他轻轻接下偃季的佛珠攻击——他能感觉到，偃季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
　　不过这并非体力的流失，而是精神的涣散，无法再支撑自己身体的运转。
　　“所以我脱离了那种地方，现在又轮到你了吗？”仍牙虽然说话语气依旧温柔，但是他的眉头已经紧紧皱起，“……之前我试过召唤小鬼出来，但是刚刚召唤出来，就很快不知被什么力量给拉走了，我甚至，无法感应到它们被拉到了什么地方去。看来，我的力量在这里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那就快给店长打电话。”偃季一只手抓着仍牙的肩膀维系着自己的平衡，一边艰难地发声。
　　“那个，我的手机在我精神恍惚那段时间不见了……”
　　就算浑身无力，偃季现在也特别想打他。
　　“那你就找找地上，我刚刚撞上你的时候把手机撞到地上了。”
　　仍牙听话地扶住偃季的手，让她坐在地上，然后自己在周围绕了一圈。
　　“……偃季，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只有植物。”他不敢说出植物的名字，他怕哪怕只是一个名字，都可能对此刻的偃季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此乃忌讳。
　　“啊啊，真是怎么一到关键时候你就变得特别不中用……”偃季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亲自出马寻找自己的手机，“诶……？”
　　这里一片空旷，一片平坦，几乎能一眼看清楚自己周围的地面究竟有些什么，哪怕是一粒砂石都不会看漏。而这里，确实没有偃季的手机。
　　“看来是被吞噬了……”仍牙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忧虑，“恐怕接下来就是我们两个了。”
　　“那怎么办？”偃季重又坐了下来，尽量平缓着自己的呼吸。
　　她在等待着仍牙回话，然而不知多久的沉默过去，始终没有任何回答。失去了说话的声音，这里仿佛是真空一般寂静，连身边那条河流的流动都是那么悄无声息。似乎所有的、一切的，都失去了生命。
　　真是“死”一般的寂静。
　　偃季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背上有冷汗渗出。这时仍牙缓缓开口了，他的声音平静而绝望。
　　“我想不出任何办法，除了等，等店长发觉不对主动找到我们。”
　　“……他会那么轻易地找到吗？”偃季已经开始觉得说话都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如果那么容易就找到了，这几千年来，他为什么一直没找到？”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出最关键的那句话，但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没有确切的证据，可是就是没来由地肯定了心底的那个答案。
　　——这里就是与店长所对应的那个“煞”！！
　　“如果找到了，他一定会立刻和……融合，不管他愿不愿意，因为那是他的本能。”偃季还在继续说着，只是不受控制地喘息了起来，“一旦融合，他就消散了，和这个东西一起消散了。我们也……”
　　所以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偃季，不要再说话了。”即便脸上的绝望已经遮掩不住，但是仍牙的声音依旧平缓而低沉，听不出太大的波动。
　　“虽然我们两个的身体里都有着店长的某部分，但是……但是那么零星的一小部分根本无济于事。我们会被吞噬，而不属于我们的那一部分会留下来与之融合……可恶！虽然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但是等到真的来了，还是……还是好不甘心啊……”
　　“偃季，你不要再说话了。”仍牙单膝跪在偃季的身侧，几乎想要伸手去捂住偃季的嘴。
　　“仍牙，我突然好想活下去啊。一旦尝试过作为人类的滋味之后，就……就变得好留恋，好贪生，即便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没有什么特别执着的念头，但是，但是就是单纯地，好想活下去啊……”偃季忽然抬起头，那双一贯凌厉而又美丽的眼睛此刻已经是泪水满盈，把眼眶中已经开始变黑的眼白掩映得像宝石般熠熠生辉。
　　“偃季，你冷静一点！”仍牙终于忍不住稍稍大声地喊了出来，他把偃季抱在怀里，然而他抱住偃季的手臂也在微微颤抖。
　　“我……我不想回到那种混沌一片的状态里去啊……”她哭喊着，颤颤地伸出手去触碰仍牙的脸，“如果又要变成那种状态，我情愿回到忘川河畔，再成为人之倒影，再度徘徊……这样的话，千百年过去，总有机会会再度被谁拉到此岸。可是如果就在这里被它吞噬的话，我……”
　　她大张着嘴，像被捞上岸的鱼儿，大口大口地呼吸，却无济于事。
　　“我……我会变成什么样啊……我会变成什么呀……？”

　　这是仍牙所听到的，偃季作为人类的最后一句话。

　　九泉也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她呆呆地看着窗户，窗外看不见月亮，但是有城市夜晚的淡淡光晕透进来。她仔细回想了一下惊醒之前，确信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奇怪的梦。她又侧耳倾听，外面很安静，红屋坐落在一个远离闹市的小巷子里，入夜之后总是没什么多余的声音。
　　那么，为什么自己会突然醒来呢？
　　她倒下去，调整成平躺的姿势，重又闭上眼睛。但是没有用，即便还有残留的睡意，但不知为何，仿佛是自己的潜意识里在抗拒睡眠一样，至少在此刻，她已经睡不着了。
　　九泉也静悄悄地翻身下床，披上外套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她悄无声息地来到走廊上，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就在她走到下二楼的楼体那里时，她看见在一楼的楼梯口，站立着一个人影。
　　“……店长？”她迟疑地开口。
　　因为没有开灯的关系，那个人影只是夜色之中的一抹黑色而已。听到她的呼唤之后，那人转过头望着她，似乎是笑了吧，因为听见他的声音中带着勉强的笑意。
　　“九泉……你也，睡不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