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屋》栗和

39、Part.XXXⅧ 黑雾

　　许简晖朝九泉也看了一眼。之前仿佛不存在的九泉也此刻终于有了些许的动静，她走到许简晖的旁边——男生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九泉也转过身，面朝着之前自己所站立的地方——许简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她走过来并不是要对自己说什么，而只不过站在这里进行超度比较合适而已。
　　黄符随风送出，飘飘悠悠地被无形的力量托至半空，再缓缓朝着槐树的树冠升去。一缕黑雾从上而下降落，接触到地面时仿若点入水中的墨色，轻轻地荡开。
　　一个人形的影子从黑雾之中逐渐浮现。许简晖睁大了眼睛。
　　那呈现出半透明的身影是自己认识的模样——是的，那就是跳楼自杀、被挂在槐树树枝上的女生。她低垂着头，静默不言。
　　可是许简晖却好像听见她在对自己说话。
　　——许简晖。
　　这从彼岸传来的声音，自己该回答吗？
　　他屏住呼吸，却轻轻地应了一声，“……嗯，我在。”
　　——能够再见到你，真好。
　　“……对不起。”
　　——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后悔无济于事。希望你能为我祈祷，让我下辈子能够过完幸福快乐的一生。
　　“我为你祈祷，愿神保佑你的转世一生幸福快乐。”
　　女生的声音消失了，四周重又响起树叶被风拂动的沙沙响动。夜晚的灯光与黑暗错落分割，交织出安静而又诡异的图案。
　　许简晖回过神来，发现不仅是九泉也，包括仍牙和偃季都正以一种有点微妙而又奇怪的神情看着自己。
　　“怎……怎么了？”
　　九泉也吸了一口气，却欲言又止。她别过头，最终还是由仍牙来说出他们的想法。
　　“你刚刚，是在和她对话吗？”
　　看到仍牙脸上那种平静而又温和的表情，许简晖反应过来，他们都已经经历过数次的超度，那么自己刚刚所遇到的那种情况，他们也应当早就有所了解。
　　“是的，我在和她说话。”说出这句话之后，许简晖才察觉有什么不对，“你们……听不见吗？”
　　“我们身处此岸，彼岸的声音，并非那么容易就能听到的。”仍牙露出清浅却令人安心的微笑，“她只想同你告别，那么我们不听也无妨。”
　　他又回头看向偃季，偃季会意地走上前来，背在身后的手随着摇晃的步伐甩到身前，露出手腕上坠着的一串佛珠。
　　她站定之后，和九泉也刚好一左一右位立许简晖的两侧。许简晖不禁心想自己真是站了一个好位置。
　　超度，开始。
　　仍牙之前留下的法阵仍然具有效力，于是不必重新制作。九泉也的符咒已经祭上，只需偃季的咒文为逝者奏响送葬的安魂曲。
　　那垂着头的半透明身影正在逐渐消逝，周围的黑雾也如云开雾散，缓缓消退。所有的黑暗都为之肃穆，静默地送别一个灵魂的离去。
　　女生的身影在快要看不见时，忽然慢慢地抬起了头。
　　即便身形已经趋近于无形，可是她的脸依然清晰可辨。
　　嵌在那张阴气森森的脸上的那双眼睛，居然一片漆黑！
　　真正意义上的一片漆黑，看不见瞳仁，看不见眼白，从眼角到眼尾，从上眼睑到下眼线，尽是一片漆黑！仿佛里面被灌注了无尽的黑雾！
　　在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许简晖毫无防备，更是被吓得退了半步。
　　“超……超度的时候，会这样吗？”他语无伦次地问道。
　　没有回答。红屋的三个人都微微弓起了身，作出战斗之前的姿势，谨慎地看着那个眼眶尽黑的人形影像。
　　忽然之间，浓浓黑雾如山洪迸发，又如海啸澎湃，从怨灵的脚底，喷涌而出，直冲天际！
　　整片槐树林几乎是立时之间就被黑色的雾气所包围。如果不是因为偃季和九泉也就站在身侧，恐怕许简晖早已失去了她们的踪迹。他艰难地回头看去，已经看不见仍牙的身影，目之所及，尽是无尽的混沌。
　　“糟了！”一旁的偃季率先叫出声，“这里真的是——‘煞’！！”
　　许简晖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忽然感觉左手一阵温热的触感。他扭过头，才发觉九泉也不知何时贴到了自己的身侧，她的右手正攥着自己的左手，目光凛冽，谨慎地盯着前方黑雾喷出之地。
　　“我们先退出去，”九泉也飞快地说道，“这里交给偃季和仍牙，我不能在‘煞’里面待太久！”
　　一切都是这样的突如其来，许简晖即使有满腹的疑惑也无法说出，眼下只能顺从九泉也的要求，跟着她往槐树林外退去。
　　槐树林依旧被浓密的黑雾所包裹着，两个人站在树林外的校园石砌过道上，怔怔地看着这一团比夜晚更加厚重的黑暗。
　　九泉也死盯着这一团黑色，恨不能自己也身陷其中。她比许简晖更加清楚里面的两个人究竟面临着什么。
　　这时，她忽然感觉许简晖的视线从眼前的黑雾上离开了，改为看着自己。她不耐烦地转过头，冷冷地说：“干嘛？”
　　也许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许简晖甚至愣了一下，才朝身侧扫去视线，那里是两人的双手垂放的地方，两只手还保留着之前从槐树林里退出时的状态。
　　两只手紧紧牵着。
　　这样说其实不够准确，因为作为男生一方的手早已经松开，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垂着，女生却浑然不觉死死握住男生的手。直至此时，九泉也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有些发汗——明明眼下是清凉的春夜，夜风还带着些微的凉意，远没到会出汗的时候。
　　九泉也第二次怔住了。许简晖却在这个时候不知死活地问道：“那个，我就是想问一下，还要继续牵着吗？”
　　如果是平时的九泉也，也许在最后一个疑问词尚未落定的时候，就已经犹如炸毛的猫一般窜后一步，并于此同时恶狠狠地把手甩开。但现在的她好像被这些黑雾所影响，变得迟钝了起来。乃至到了许简晖的尾音消逝又过了好几秒之后，才陡然梦醒。
　　她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把手抽了出来。连她的脸也别到了另一边，远处的冷白色路灯灯光打在她的脸颊上，把她映出一圈清冷的轮廓。
　　“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许简晖还在慢吞吞地解释着，他的声音放慢了之后就会变得非常好听，以前还有女生为了听他的声音，故意问他一些课文的读法，“我是说，如果需要的话，我是可以牵着你的。”
　　“不需要！”
　　意料之中的回答，意料之外的是句末的感叹号。
　　许简晖微微吐出一口气，忽然小声地问道：“他们会没事吧？”
　　这句话中的“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九泉也仿似这时才想起眼前还是吉凶未定的黑雾，仍牙和偃季还在其中生死未卜。她的内心一瞬之间涌起了模糊的羞愧，为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分心的自己感到羞愧。
　　虽然，她并不太清楚这种分心，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是即便这样，她还是不情愿地发现，自己竟然注意到了许简晖在对她说话时没有笑。这家伙，明明脸上总是挂着招牌式的恶心微笑，但这个时候，他没笑。没笑。一丝笑意都没有。
　　黑雾在渐渐散去，九泉也的心也从半空缓缓落地。即使站在槐树林外，用肉眼也已经能够透过黑色的雾气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许简晖听见九泉也轻轻呼出一口气。
　　——忽然之间！
　　忽然之间，许简晖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他第一反应是扭头去看九泉也，果不其然九泉也的表情也在一瞬之间变得严肃而难看。
　　是的，在那片黑雾之中，出现了不属于仍牙和偃季的第三个人影。
　　黑雾已经散尽，夜色深沉，但是城市的夜晚从来不缺乏灯光，即便这里是远离闹市的读书圣地。路灯的光芒在失去黑雾的阻隔之后变得更加显眼，也更加有用。
　　槐树林之中，有三个人正在对峙。一人对两人，站在九泉也和许简晖的视野正前方。
　　很微妙的是，虽然三个人的站姿的确是对峙没错，但是这三个人的表现却大相径庭。仍牙和偃季都半沉着身体，如临大敌，即便隔着这么远，许简晖似乎都能听到他们因为紧张而变得沉重的喘息声。
　　然而他们对面的那个人。
　　在经历过这么多灵异事件之后，许简晖已经不会轻易地把那个“人”判定为人，但是他有着人形的外表，那么姑且还是先评判为“人”吧。
　　那个人，一身白衣。不知为何，许简晖总觉得有些看不清他，他仿佛是置身于一团白色的雾气之中，模模糊糊，隐隐约约，乃至于他根本无法确定那人究竟是穿着现代装，还是拖曳着古代的宽袖长袍。只能辨别出那个人根本没有正面面对仍牙和偃季，他侧身斜立，身姿如风，仿佛这不是闹鬼的深夜树林，而是在青山绿水之间，在清风山冈之巅。
　　但如此优雅的一个人，许简晖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居然没有产生任何的好感或者景慕，反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发自生物本能的恐惧。
　　白衣人轻轻伸出一只手，手中夹着类似纸扇的东西——但是应该不是纸扇，它比纸扇更加轻薄一些，也要更长一些。只有三折，看上去，倒更像是在电视剧里见过的引火折。
　　“他是谁？”
　　将这个问题抛出口之后，许简晖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在微微的颤抖，不过三个字，却说得颠簸异常，艰难无比。
　　身旁的女生抿紧嘴唇，许久才给出答案。
　　“——白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