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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Part.ⅩⅫ 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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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
女生仰着头,笑着对等在病房里的那个中年男人这样叫了一声。那抹笑容是发自真心的温柔和善解人意,不过是抬头稍稍看到了一眼,竟然就让课代表有了想流泪的冲动。
没等课代表对这位憔悴的父亲致意,对方已经慌慌张张地几步走到了女生面前,“你怎么出去也不戴口罩?”
在出去之前,女生曾经特意把罩在脸上的口罩摘了下来。课代表以为那只是某种聊胜于无的防范措施,于是也就根本没有在意,但却没想到会让女生的父亲如此慌乱。
“太闭气了,戴着反而不舒服。”话是这么说,女生还是老老实实地顺着父亲的动作把口罩再次戴上。白色的口罩罩在她的脸上,反而让她看上去没有那么苍白了。
“那也不行,你刚做过化疗不久,万一感染了呢?”
絮絮叨叨地和自己女儿嘱咐了几句,这位父亲才反应过来课代表还坐在轮椅上愣在旁边,他急忙收回在女儿身上的注意力,有些歉意地对课代表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我帮你推到床边吧。……你的家人没在吗?”
他注意到课代表的床位旁边空空如也。
“我妈妈在这里,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了,如果她没在而我又有事的话就打她电话。谢谢您的关心。”
“啊哈哈……算不上什么关心……”这个已经人到中年的男人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你和我女儿年龄差不多,应该是和你一个年级吧。”
也许在他的眼中,看见课代表就好像看见了他的女儿一样,自然而然地会涌现出无法控制的关心。
“我比她高一级,”出于对这家人的好感,课代表虽然回答得正襟危坐,但言辞之间却保持着她所特有的温和,“只是学校不同。她在市立七中,我在东泽高中。”
“能上东泽高中的孩子,很厉害啊。”男子笑呵呵地说着,他额头上散布的几根银发在灯光下有些刺眼。
课代表想说,只要有钱的话,一样能够上东泽高中。但是她看了一眼正拿着父亲带来的速食面包小口小口往嘴里送的女生,最终什么都没说。
也就在这时,女生脸上的表情忽然发生了变化。吃到一半的面包被她死死咬在嘴里。脸上的肌肉难看地抽动着。随着哇的一声,她之前吃下去的所有东西——包括刚刚那半块面包,之前的晚饭,甚至可能还有下午加餐的小点心,此刻全部变成浑浊不清的粘稠状液体,从她嘴里吐了出来。
“虽然有点不情愿,但是还是要郑重地请求你,借我一点钱吧。”
许简晖看着正以主人之姿斜躺在自己的床上的赵阡辰,终究还是忍不住吐槽道:“既然是有求于我,至少把态度放得恭敬诚恳一点吧。”
那种面无表情还占据了主人家的床来躺着的舒服姿势是闹哪样啊!!
“哎呀我们什么关系嘛,不要走这些虚礼啦……”
“一点都不想借钱给你啊!!”
“为什么啊,我们认识十多年以来我几乎从来没有给你添过麻烦或者要你帮忙什么的哦。反倒是你小时候,经常需要我出面帮你协调人际关系吧?是吧,是吧!”
“不好意思啊我全部都忘掉了!”
“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形象光辉的圣父许简晖!他绝对不会这么残酷无情的!你到底是谁!”
许简晖气得随手把书桌上的一本书砸了过去。
对方不愧是运动健将,面不改色,坐不挪窝,两只胳膊往上一举,便以空手接白刃的姿势把那本书牢牢地夹在手心。
“我也没办法嘛……”玩笑闹够了之后的赵阡辰,说话的声音会底上半个八度,听上去是与他外表完全不符的成熟感,“谁让今天学校叫捐款啊。我感觉我入学两年多以来,各种乱七八糟的捐款捐了好多次了吧?好烦啊,结果除了感觉自己在不停地把钱给出去之外,根本没有任何实感啊。”
他的话语里透露出了很明显的不满,当然说话的主人也有如此自觉,于是立刻又补充道:“啊,这些话我可没在学校里说,你也不要拿出去宣扬哦。”
“……我看上去长得像高音喇叭吗?”
许简晖身心俱疲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去倒水。电水壶在一分钟之前就已经安静了下来,只是两个人沉迷于互相攻击,根本懒得理会。
虽然能感觉到这个人的不满,但是——即便是不满着,还是把身上所有的现金全部贡献了出来,导致了自己出现如此窘迫的局面。这么想的话,其实这家伙远比自己想的要高尚得多呢。
“话说,你捐了多少?”许简晖一边忙于将热水倒入水杯,一边随口问着。如果要借钱给赵阡辰的话……大概借给他捐款的金额,应该就差不多了吧。毕竟周末还要和九泉也去游乐场,到时候总不太好意思让女孩子掏钱。
“十一块。”
“……”许简晖倒热水的手一抖……还好,没有洒出去。
他把热水壶好好地平放在桌子上,又盖上盖子,这才猛然转过头来凑到赵阡辰的眼前,只差拎着他的衣领了。
“才十一块啊!你到底有什么好委屈的!我差点就要把你当成无私奉献的大善人供起来了好吗!!”
“拜托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高中生而已!而且像我这种穿地摊货的人,难道不该是你们倒捐钱给我吗!”
“把钱捐给你我不如去烧人民币炫富啊!!”
“跟你讲我今天要不是穿地摊货,十一块根本脱不了身好吧!早知道那帮家伙起哄说看衣服收钱,我就扒光上衣再去捐款了!”
“你这个家伙不要这么丧心病狂好吗?!”
互相吐槽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两个人又在不知不觉间打闹起来。当然,这种助兴性质的打闹通常真实攻击力为零,并且里面洋溢着大量让人发酸的“青春气息”,夹杂着笑料和欢乐。
在这样的欢乐之中,许简晖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影一花。
其实就是一瞬间而已,不是生理上的晕倒,也不像以前被红色槐树花困住的意识游离。只是在言辞间偶然提到“病”这个字的那一瞬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双眼睛。
说起来,这次的捐款救助对象,就是一个病人。直到这个时候才联想到前两天刚去过的那个惨白世界,真是迟钝得有点不同寻常。
课代表旁边那张病床上那个女生的眼神深深地印在自己的脑海里。他不知道这个女生是否身患无法治愈的重病,或者只是像课代表一样受了某处外伤。他明明一无所知,然而却不知为何,一旦提及与病有关的话题,那双平静得让人绝望的眼睛就会浮现,静静地透过他的视网膜,看着这个兀自欢乐的世界。
病房里一片混乱。
不过,这仅仅是以课代表的视角来看。在她的视野里只有不断闪动的白色和灰色人影相互重叠又分开,明晃晃的日光灯在他们的遮挡下投出一片一片不断疯狂抽动的阴影。医护人员和家属的声音此起彼伏,混杂了不知名的重物碰撞声,犹如熬煮的米粥一样细细碎碎地充积在病房里。
这阵风波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医护人员和女生的家属簇拥着一张担架床冲了出去。是的,冲。所谓的“生命冲刺”大约就是指的这种情况吧。
所有的喧闹都像潮水一样迅速退却,只剩下依旧明晃晃的日光灯,和空荡荡的白色床铺——现在已经不是纯白色了,上面有一块沾染了女生的浑浊呕吐物的污斑。课代表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它,但那块污斑却仿佛能够自己伸出爪子把她的视线抓过去。
听说白血病人根据个人的体质不同,有时候会出现呕吐腹泻的症状,所以尽量少食多餐。而他们的消化系统也与常人有了微妙的偏差,使得他们必须注意食物是否易于消化。
课代表看了一眼滚落在地上的那半块还来不及吃下去的速食面包,那是超市里最常见的、最便宜的那种。
只知道白血病人在后期病症严重时很痛苦,却始终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痛苦。
是身体的什么地方很痛吗?是呼吸喘不过气吗?还是整个人会不受控制地抽搐?
还是那种,无论怎样挣扎喊叫,无论做了多少努力,最终还是无法逃脱死亡这一结局的绝望?
课代表怔怔地坐着轮椅呆滞在原地。她第一次见识到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甚至不知道为何如此脆弱。明明自己,自己浑身上下遍体鳞伤,一开始被裹得动弹不得宛如一只蝉蛹。
明明即便是如此重伤的自己,都顽强地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