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屋》栗和

21、Part.ⅩⅩ 某个夜晚（上）

　　单元楼下面蹲着一个人。
　　电梯间亮着惨白的灯，从排列着收发邮箱的过道那头透出光亮来，刚好可以映出一个逆光的人影。门口参差的树影微微颤动着，仿佛要把这个阴影也一并归入它们的队列。
　　许简晖脚步匆匆，并没有留意到大门口的边缘还蹲着一个活人。就在他一脚刚刚迈过瘦长的玻璃门时，那个安静得犹如路边垃圾桶的人影猛然炸起，只觉一条黑影呼地扑向许简晖，吓得他浑身一个激灵，张了嘴就要叫出声来。
　　“卧槽许大爷你终于回来了！”
　　黑影比他先开口，气势宏伟的嚎叫以泰山压顶的架势塞住了许简晖未出口的呼声。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许简晖才用力地甩开对方拽着自己的手，恼怒地抱怨道：“赵阡辰你搞什么鬼啊!怎么保安都没来管管你呢？！”
　　原来两个人是老熟人。
　　“许简晖你听我说，我今天简直是我活了十八年最失败最倒霉的一天……”
　　“你有哪一天不是最失败最倒霉的一天了吗？”
　　“我今天都无家可归了你说我惨不惨？我爹妈出差了，我到家时发现钥匙掉了，想打电话求援结果发现手机被偷了，我身上最后一点现金也在白天在学校里捐掉了。你知不知道，我是徒步走到你这里来的！徒步！”
　　他用力地跺了跺脚，生怕对方忽略掉自己这个作出重大贡献的部位。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知道了，今晚上你就住我这里吧。”
　　两个人推推搡搡进了电梯，原本热闹的氛围出现了短暂的停顿。赵阡辰多少冷静了一些，之前积压的情绪在经历了山洪迸发的发泄之后，早已波澜不惊。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眉头几乎快要拧成一团，碎碎地抱怨着，“又是诸事不顺，又是在下面吹了好久的风，啊，我的偏头痛更严重了。”
　　“你老是头痛，还是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明明是关心的话语，但赵阡辰却以一副看怪物般的眼神看向他。
　　“许简晖，你这人真挺无趣的。”
　　“闭嘴，我一点都不想听到从你嘴里说出任何关于我的评价。”
　　“怪不得你没有朋友，快点孤单而死吧。”
　　“再多说任何一句话我就立刻在下一层把你踹出电梯去。”

　　闹市里的夜生活刚刚开始，但是在医院里已经是另外一幅场景。白天的人头攒动已然退潮，留下空荡荡的白色走廊和寂静的病房。输液管无声无息地滴落着透明的液体，护士站里的各种设备上时不时闪过一点红色的光，维系着住院大楼这个庞然大物的生命运行。灯光在逐渐地暗下去，一盏灯熄灭，两盏灯熄灭，光与暗各自固守各自的阵地，把空旷而寂静的大楼内部映出冰冷并且诡异的景象。
　　这对于课代表来说，是难得的体验，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又一次全新的取材。现在她已经能够艰难地坐在轮椅上四处走走，白天有家人照顾，到了夜晚，为了让家人能够得到充足的休息，于是帮课代表推轮椅的人就换成了那个白血病女生。
　　“你困不困？”
　　女生轻轻摇了摇头，“不困。”
　　“因为我的个人喜好而擅自把你也卷入其中，真是过意不去。”
　　“没有。”女生笑了起来，“本来在医院里面就很无聊。所以身边忽然有了同龄人，我很高兴。虽然只是在医院里到处走走，但……还是很有在学校的感觉呢。”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与她们所在的病房渐行渐近。走廊上几乎是被抽空了一般，看不见几个人影，值班的护士在期间脚步匆匆，路过两人时，提醒她们赶紧回病房休息。
　　“……你说，深夜的医院里，会不会真的有死神出现？”
　　女生刻意压低了声音，在医院的住院部里，“死”这个字眼，就犹如一个禁忌。
　　“虽然我喜好文学作品，但不代表我就是鬼神信奉者。”虽然现在这样说并没有什么说服力，毕竟自己这一身伤就是拜虚无缥缈的鬼魂所赐，但课代表还是严谨而认真地把在经历这一灵异事件之前的想法说了出来，“的确有这样一类人存在，他们介于‘信’与‘不信’之间——并不是摇摆不定，而是真的就在中间那一条狭窄的分界线上坚定不移。”
　　当然，这也仅仅只是以前的看法罢了。世界上的大部分人，依旧尚未与灵异沾染上任何气息，所以课代表在面对他们时，依然想要把自己从“有鬼神的世界”里剥离出来。也许在她的意识之中，这次被怨灵附身，也不过是在自己生命线中突兀穿插的另一道斜线。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向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延伸，从此再无交集。而自己，也终要回归到那个“没有鬼神的世界”，重复普通而平淡的生活。
　　“我以前就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是自从生病之后，大约是有了认命这样的感觉吧……觉得人生真是变化无常，慢慢地，竟然就开始觉得世间也许真的有什么神秘的力量在掌控……”
　　得白血病的女生一边小声地说着，一边把目光随意地投向前方。
　　走廊尽头的路灯似乎坏了，灯光宛如一个病人在痛苦中痉挛，忽地明亮，忽地黯淡。在这样闪烁不定的灯光之下，有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面向着课代表和白血病女生的方向。
　　“诶，那个人……”女生低下头，轻轻碰了碰课代表的肩头，“那个人好帅啊。”
　　“嗯，什么？”课代表随即张望过去，却只看见了幽深的走廊。
　　空旷而寂静，瓷砖的地板上映出暗沉沉的天花板，尽头只有白色的墙壁，和忽明忽暗的灯光。
　　——好安静。夜晚的医院有这么安静吗？
　　课代表忽然觉得额头有一瞬间在渗出薄汗，她急忙开口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默，“那里没有人啊，是你看错了吗？”
　　“看错……”女生喃喃着，她尚未意识到自己的话给课代表脆弱的神经带来了多大的冲击，依旧继续说了下去，“如果是看错的话，那怎么会觉得他长得帅呢……？”
　　“那、那可能是进病房了吧。”课代表匆忙地转移了话题，“我们也快点回去吧，你爸爸不是会在你睡觉之前过来吗？不要让他等太久比较好吧。”
　　女生点点头，沉默地将课代表推进了她们共同所在的病房里。
　　相比起和医院仍然格格不入的课代表来说，白血病女生对这里要熟悉得多，甚至有一种这里就是自己的家这样的融入感。她当然清楚地知道走廊的尽头没有楼梯，没有电梯，距离墙壁最近的病房门大概有五米，就算是成年男人，至少也需要走上四五步才能完全将身影在走廊上消失。
　　她第一眼看到那个人时，对方并没有任何往前走的趋势，而自己低头与课代表说话的时间不会超过一秒钟。一秒钟，绝对够不到一人用正常的步速走进最近的病房。
　　——那么，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我已经有差不多快半年没取钱了。”赵阡辰毫不客气地坐在许简晖的床上，一条腿盘起，另一条腿曲起。他撑着自己的脑袋，喋喋不休地和许简晖抱怨一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怪这个万恶的现代社会，现代人对手机的依存度也太高了，丢了手机感觉自己就完全废了。”
　　“就算没丢手机你也是个废的。”许简晖适时吐槽。
　　赵阡辰没有理会他的攻击性发言，继续自顾自地抱怨着，“本来身上有一些现金的——大概是半年前留在身上的吧。然而今天在学校里义务捐献的时候，想着反正还可以用手机，所以就把为数不多的所有现金全部捐出去了……天呐，好歹我这是在做好事，结果上天就是这样好心没好报的吗？”
　　“义务捐献？最近并没有新闻说哪里有什么天灾啊。啊，其实是你上当受骗了吧，所以根本算不上在做好事。”
　　“被别人利用自己的善心——这种事情只有你这种老好人才会上当。”赵阡辰故意在“老好人”三个字上面落下重音，满意地看到许简晖因为无言以对而抽起的嘴角。
　　在许简晖这里扳回一城之后，赵阡辰才补充说明道：“我们学校里有一个低我们一级的女生，得了白血病。于是学校方面就组织大家进行募捐，用以稍微接济一下她的家庭。”
　　“这样啊……”许简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课代表旁边那个病床上的女生——白色的病号服，苍白的面容，平静而与常人无异的眼睛，“说起来，你们学校，我记得是市立七中吧。”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没什么问题……”许简晖握成拳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嘴唇上，用观察生物标本般的眼神认真地审视着眼前的男生，并且在赵阡辰快要忍受不了这种目光时迟疑地说出接下来的话，“你的肌肉拉伤，好了没有？”
　　“没有。”
　　秒答。并且附带一整个人都如尸体一样重重地瘫倒在床上。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知不知道这个道理。”赵阡辰不满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