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屋》栗和

19、Part.ⅩⅧ 生之欲望

　　“那只是一场意外罢了。”课代表在心里想象自己揉了揉太阳穴，“被卷入了某件事情当中，然后事态以与我的意愿相左的方向发展，造成的后果就是把我弄成如今这幅活体木乃伊的模样。”
　　经过白天的聊天，女生已经大致上了解了课代表说话的方式，所以在她又说出这样抽象而又费解的句子时，已经不再如第一次听到时那样茫然。
　　“那个事件……”女生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黑夜中挣扎浮起的水泡，徐徐升起，又转瞬破灭，课代表必须集中精力才能把她的声音拼凑成一句完整的话，“……是和自杀有关的吗？”
　　“……”
　　“……对不起，因为有点在意许简晖，所以你们在说话的时候，我稍微留意去听了一下。”
　　“……不，我并不是介意这个。”课代表欲言又止，但是最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只是，对于重病中的患者来说，‘自杀’这个词……一定很刺耳吧。”
　　那边不出所料地回复过来了一阵沉默。
　　“但是，”课代表还在做垂死挣扎，“我也听说，病人的心态和病情能否好转有着重大关系，也许你不该这么早就断定你的生死。”
　　就算看不清对面那团白色的细节，课代表仍然能从那细细碎碎的被套摩擦声和细微的叹息来想象女生的强颜欢笑，或者是不以为然的苦笑。
　　“我……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你可千万不要跟其他人，尤其是我的爸爸妈妈讲啊。”
　　稍稍清朗了一些的语调，听上去像是什么少女的秘密。如果这不是在病房，而是在宿舍，这样的故事分享也许会更让人心情振奋吧。
　　“你相信人死之前，会有预兆吗？”
　　课代表眨了眨眼睛，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
　　“莫非……这种非常理性的预兆，出现在你身上了吗？”
　　两个人一问一答的声音自一片黑暗之中唯二的那两团白色中升起，在这片漆黑的池水里像泡沫一样浮起。黑夜带来恐惧，同时也让人心生平静。
　　“我不知道。我听说很多动物都能预知自己的死亡，然后在那一刻到来之前，为自己寻找一个适合死去的所在。也有人似乎能预知自己的死亡，在死之前为自己收拾衣冠，布置后事，死得十分体面。”
　　“嗯，北宋时期的寇准就是这样的。”
　　课代表只是随口一说，却惹得女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呵呵，这个我倒不太知道。只是……”她原本已经恢复了些许活力的声音蓦然又低沉了下去，短暂的开心和欢乐在她身上永远不过是昙花一现，她根植于悲伤，成长于忧郁，“医生对我和我爸妈说的都是白血病有治愈的可能，我也还没到病入膏肓的时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够感觉到……我快死了。”
　　“不过是虚妄的感觉而已，为什么一定要犹如真理一般地相信它呢？”
　　“不，不是的。我第一次被检查出有白血病的时候，也是十分乐观的。这一次的刚开始，我也很乐观。但是慢慢地，治疗的过程就开始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慢慢地，这种感觉也就越来越明显，我感觉我其实活不了这么长的，我其实、我其实早就应该已经死去了。”
　　她的病床像一处沼泽，承载着她的身体和她的话语，一点一点地沉入地底。
　　课代表陷入无话可说的窘境之中，改变他人的看法和观点一直都是她不屑于所为的一件事。哪怕是对生，对死，她都无谓对方秉持着怎样的态度。即便眼前是这样一个处在死亡边缘的脆弱女生，她依旧尊重着她向死而生的悲观。
　　然而这样的想法，总是免不了世俗为之冠上“情商低”的名字。
　　“——但是我还不想死。”
　　这句话，是在一种极力抑制想要痛哭出声的冲动的状态下，说出口的。
　　课代表的嘴张开了一半，但是喉咙却被不知名的东西给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原来她如此痛苦。
　　——原来她如此绝望。
　　外界的困难和困境只是在将人逼上绝路，内心的挣扎才会真正产生名为“绝望”的东西。明明想要活下去的，明明保持着如此强烈的求生欲，但是死亡的阴影依旧如影随形。那是跗骨之蛆，如果要抛开它，并非是每天告诉自己“我一定能治好病活下去”就能达成的易事。
　　“你一定觉得我很矛盾吧。明明不想死，却还觉得自己要死了。”她咬紧牙关，好把眼泪和抽泣全部关在即将泄出的闸口，不让它们影响到自己的说话，“我总觉得我其实以前和死神打过照面，死神告诉我，我挺不过这次发病了，我会……我会……”
　　她说不下去了，而课代表也不愿意让她咬牙把整句话说完整。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一片黑暗，那当中有邻床上女生裹成的一大团白色，在黑色中如此显眼。走廊的惨淡灯光自门口的毛玻璃渗透进些许，冷冷的，森森的。
　　“既然他们不想活了，那为什么不能代替我去死？！！”

　　随着小包里的最后一张黄符随风飘至槐树的树冠之上，九泉也退了半步，之前那犹如要冲锋陷阵般的气场也随之松懈了些许。
　　“辛苦了。”站在一旁的仍牙身姿端正笔挺，就像是随侍在旁的管家，但是事实的真相是他才是这一行三人的领头人，“这之后，就需要我的阵法和偃季的咒语……”
　　“偃季说了，她的咒语站在这里念也没关系的。”九泉也毫无感情地转述道。
　　“也就是说……”仍牙微微抽了抽嘴角，一向从容不迫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略显尴尬的神色，“需要上树的只有我一个吗……？”
　　一想到外表如此规整有风度的仍牙，居然也会有要像猴子一样爬树的时候，许简晖就忍不住想笑。红屋的家伙们真是很有趣，即便是一贯不喜欢和人交往过甚的他，甚至偶尔也忍不住产生了——和他们是朋友——这样自以为是的想法。
　　“只有我一个上树太寂寞了，许君，你和我一起上去吧。”
　　“……如果你是因为我刚刚笑出声而生气的话，我道歉。”此时此刻，立刻认怂才是正道。
　　仍牙苦笑一声，能看得出来他刚刚也不过是故意招惹一下许简晖，实际上并没有真的要把许简晖也弄上树的想法，无论这是因为他心地本善，还是因为他的三只小鬼抬不动两个大老爷们儿。
　　“阵法只能画在树上吗？”许简晖问道。
　　仍牙轻轻地“嗯”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浅显易懂的语言，“也并不一定非要这么精确，但是毕竟这里是学校，人来人往，面对的又都是好奇心旺盛的学生，稍微有什么异象产生的话，可能就会招来不必要的注意。所以关于这一次的超度，我们会尽一切努力把各方面的工作都做到失误率最小。”
　　最后商议的结果，是挑选合适的机会，在黄昏时刻进行最后的工序。白天过于招人耳目，而夜晚的话，灵魂会因黑暗的干扰而被同化，往扭曲的方向发展。只有昼夜相交的黄昏，或者黎明，这个时刻生与死、活人与死者、阴间与阳界的交界会变得模糊，这种需要跨越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的法事，也会变得更加容易。
　　“那现在这个女生的怨灵，不会再出现吗？”
　　“这回的符咒是在知道真相之后，有针对性地强化了的，绝对不会有问题。”九泉也的双手缓缓在胸前环起，目视着前方那一片阴郁的槐树树冠，“……大概。”
　　“……仍牙呢？仍牙怎么看呢？”
　　九泉也轻微地切了一声，别过了头。但许简晖毫无闲暇去注意九泉也的细微情感波动，他的全部身心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仍牙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以为仍牙会像往常一样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然后毫不犹豫地给予肯定的回答。然而这种无凭无据的期望，总是会如水中月一样落空。
　　一开始，他沉默着。大约思考了两三秒钟之后，才缓慢地说道：“根据我们以前的经验来看，普通的怨灵做到这个程度上，已经会接近净化的状态，不会主动害人了。但是这回的这个怨灵……”
　　他这番不同寻常的沉默，把九泉也的目光也吸引了过来，女生锐利的眉角因为偏头斜看的动作多少被掩在了刘海之下，但是这样斜刺的视线却更加强烈，“仍牙，我有哪里做错了吗？”
　　闷闷的，甚至带点委屈和不服的语气，竟然让许简晖心里忍不住颤了一下。
　　他在一瞬间竟然觉得这个声音和语气都十分可爱，让他忍不住回过头去张望声音的来源。直到他看见犹如□□杀手正在释放杀气一样的九泉也时，这股颤顿时就变成了冷战。
　　仍牙笑着摆了摆手，“并不是，你的所有行动都没有问题。只是……”
　　他轻轻地叹出一口气，低下头，手背抵在自己的额头，“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出手干涉这类事情，所以在评估上产生错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