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屋》栗和

17、Part.XVI 弱者

　　“直到我抬起头的时候。她的尸体挂在树上，刚好……就在政教处办公室的高度……我一抬头，就看见她……看见她……”
　　男生这回是彻底说不下去了，九泉也又再次听到了他那难听的哭腔。她缩回脑袋，继续贴着墙壁坐下。她对于这难听的哭声忽然又变得包容起来。他语言中的景象，就算只是想一想，那种惊吓也非常人所能承受。
　　“那么……”偃季依旧是小心而谨慎的语气，既像是在思考该如何从男生的话里寻找出蛛丝马迹，又像是在试探怎样才不会戳到男生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你还记得，她跑走时，你们在说什么吗？”
　　“……我根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跑开的。”
　　“好吧，那么……”偃季又想了一下，“你和她是怎样一回事呢？我是说，你是怎么跟学校的老师，还有你的父母，描述你和她是如何发展成这样的关系的呢？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听原话。”
　　屋内又是一阵沉默。但是九泉也知道，真相就在眼前了。无法得到喜欢的人的注视没有使她绝望，在不适宜的时机怀孕没有使她绝望，对于打胎的恐惧没有使她绝望。这些都只是一粒一粒累积起来的沙塔，还没到坍塌的时刻。
　　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在这短短的一席话的时间。
　　“……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学生，经常在我们学校附近一带鬼混。之前有过一个男朋友，和我打过几次篮球，但是我并不认识他。后来她和她男朋友分手了，就缠上了我。我一开始是不同意的，但是她始终……始终缠着我不放。因为怕她在学校里闹出什么动静来，我就只好先答应了她。”
　　男生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时紧时松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和许简晖差不多长度，连发型都非常相似，处在违反校规和对高中女生充满吸引力之间。但是配合他现在一脸神经质的表情，“吸引力”这一栏要大打折扣。
　　偃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她的脑海中，关于红色槐树花的所有已获得的信息都在缓缓地浮现，并努力前后拉扯上关系。许简晖的话，课代表的话，九泉也的话，仍牙的话……
　　——总会让人误以为是‘王子’，所以称为‘蛊惑人心’；有着与王子截然不同的黑暗人品，所以称为‘恶魔’。
　　偃季不停地提醒着自己，眼前这个看起来又脆弱、又紧张，总是神神叨叨的男生，是一个“蛊惑人心的恶魔”。
　　“抱歉插一句话。我想问……你是不是在那个女生的面前，有故意模仿许简晖的举动，来吸引她的注意……？”
　　这句话就像一支寒冰做成的利箭，不仅穿透了男生的脑膜，而且把他的思维和表情全部都冷冷地冰冻住。
　　偃季一看自己误打误撞居然撞对了路，急忙在男生再次做好心理建设之前，趁热打铁地劝诱道：“我答应过你的，绝对不会把你告诉我的话透露出去。但同时，我却可以帮你摆脱有关那个女生的噩梦。但是前提是，你务必要对我真实。”
　　之后偃季的声音逐渐低弱下去，九泉也也听不见了。她本来可以通过门缝来窥探里面所发生的动静，但不知为何，直觉让她十分抗拒弄清楚里面究竟正在发生什么。
　　也并没有多久，男生的声音复又响起。听起来，他好像已经恢复冷静了。
　　“是的，我承认……我的确有模仿过许简晖的一些举动。比如说说话的语气，对待人的那种微笑，还有……尤其是对女生时那种有点若即若离的态度。因为这样的话，我发现无论是在女生面前也好，在老师面前也好，都……都非常吃得开。当然，在男生面前，我不会这样。”
　　废话。九泉也心想，如果在男生面前也这样，那就要变得和许简晖一样孤家寡人了。然而许简晖生性如此，所以对这样的境况也是甘之如饴。但模仿他人的人就不一定了，如若自己并非这类人，自然无法容忍相同的遭遇。这个男生根本无法忍受孤独，他渴望众星捧月般的待遇，渴望他人的关注，渴望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他根本与许简晖一点都不像。
　　“然后呢？”偃季还在继续问着。
　　“然后……？然后，就是我和她继续保持着这样的关系，但是她好像一点都不满足，本来是打算她新鲜劲过了之后就和她分手的，但是她好像新鲜劲一直下不去，一直一直一直地纠缠在我身边，得寸进尺不知满足，一旦我有分手的迹象就大吵大闹甚至威胁我说要宣扬我强【】暴她……”
　　男生又开始有了轻微的激动，言辞之中充满了用力吐出的沉坠感。他像是积蓄了满腹的郁结和烦闷，急需要偃季这样一个温柔而耐心的听众来发泄他无处可放的情绪。就在他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口无遮拦的宣泄半途，偃季忽然打断了他。
　　“但是她怀孕总不会是她强【】暴你吧？”
　　“那是她勾引我！！”
　　男生失控地叫了出来。声波在狭小的房间里震荡不息，反射出嗡嗡的回音。就像是耳鸣一样，余音随着心理上的微妙变化也开始变得刺耳尖锐，如一根细细的银针穿过大脑皮层。
　　“……”
　　陷入沉默。
　　然而沉默的背后是成千上万涌上喉咙的话，就像是爆发之前的火山，能瞬间令人汽化的岩浆冒着危险的泡。
　　偃季问道：“你对老师和父母是这样说的吗？”
　　“……是。”
　　“那么，这些都是真实的吗？”
　　“……”
　　偃季看着男生的眼睛，但是那双浑浊的眼珠里没有自己的倒影——男生始终在躲避她的视线。她其实并不是耐性很好的人，对于同一个要点反复地确认也让她感到厌烦，但现在还不到把这份烦躁表现出来的时候——当可以表现出来时，她就可以把仍牙叫过来接班了。
　　现在，她仍然保持着温和而充满诱导性的语气，对男生说道：“不要害怕，怨灵就是瞄准了你害怕的这一点才能侵蚀你的精神。努力去面对它吧，我会信守承诺，保守你的一切秘密。”
　　说话的同时，她的双臂也缓缓环住了男生的肩膀，把他拉进自己怀里。男生还布满惊惶的脸靠在她丰满的胸口上，让无意间从门缝里看到这个场景的九泉也差点跳起来。
　　她张大了嘴，用尽全身力气把喉咙口的一声怒吼吞进肚子里。
　　然而，男生的举动却出乎了两个女性的意料。
　　恶魔猛然推开了偃季——这个对绝大部分已经性成熟的男性都有着不同程度诱惑力的温柔乡，原本已经宁静下来的更衣室里宛如水面被激起了惊涛骇浪。
　　他太用力了，偃季的身体不仅重重地靠在椅子靠背上，猛烈的惯性甚至把整个椅子都撞击成危险的后仰四十五度。九泉也惊诧地从蹲着的姿势站起来，毫不犹豫地推开门准备冲进去把偃季扶住。
　　男生一边大吼大叫，一边从里面冲了出来。他吼叫了些什么，九泉也没有立马反应过来。变故发生得太突然了，她已经习惯了轻言细语的耳朵还不能马上接收到这样猛烈的信号。
　　一直到男生的一半身体和她的一半身体撞在了一起——准确点说，是男生的一半身体，撞上了她的整个身体，把她撞得直接打了一个旋。但是刻薄的她已经没有空闲去搭理那个男生了，她冲进去，把已经有往后倒趋势的偃季扶正了过来。
　　这时，她才想起刚刚所听到的一切。
　　“——我能有什么办法？！只有这么说啊！不然我以后的人生就毁了啊！难道说我连把自己的人生变好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把不负责任说成是在想办法把自己的人生变得更好，我也是服了。”偃季终于可以扔掉那副温柔圣母的外皮，一边拍着九泉也的肩膀，一边无奈地摇头叹息，“你不用扶我都该服他。”
　　顿了顿，她又问道：“听了之后，有什么想法吗？”
　　“什么想法……”九泉也的视线落在更衣室的素色墙纸上，视线缓缓地垂下，空泛地看着墙角。
　　在好一阵的沉默和思考之后，她才缓慢地说道：“我一直觉得，和那些哪怕遭遇不幸，但仍然努力求存拼命生活下去的人们相比，那个自杀的女生是个不折不扣的弱者。但是……”
　　九泉也略有迟疑，她看了被撞开的更衣室大门一眼，外面的骚动已经逐渐平息，但仍然能隔着装饰用的花栅，看到时不时有人往这个方向扫来迷惑不解的眼神。
　　“但是这个正在努力求存的男生，我却觉得他更像是一个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