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屋》栗和

16、Part.XV 恐惧的恶魔

　　回来放托盘的时候，九泉也在更衣间门口听见了哭声。
　　凄惨，恐惧，并且特别难听的哭声，让九泉也在听到的一瞬间就断言这种哭声只有男的才哭得出来。
　　顺理成章的，她想到了被偃季带回来的那个恶魔。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口，不出声息地聆听着屋内的动静。
　　“……我、我怎么会知道她竟然直接就跳楼了，她怎么那么经受不起打击！这能是我的错吗？我在那个时候……只能那么说啊……”
　　一边哭一边抱怨的男生，真是令人不讨喜。
　　但是九泉也很快就明白这个男生为什么会在偃季这样的大美女面前还哭得如此怂包。就在那个女生自杀的第二天，他就开始做梦。梦里究竟是些什么，他没有再细说了，大约已经在之前已经全部坦白给了偃季。但就算没有具体的信息，九泉也也能猜出来。
　　噩梦。充斥着各种诡异恐怖事件的梦境，比之现实中受到的物理伤害，更加会让人精神崩溃。这个男生如果是在现实中被人捅了一刀都不一定会哭出来，但是这种接连的精神上的刺激，恐怕早就让他到达极限了。
　　死可怕吗？九泉也并没有这样的认知，但是她想，死本身一定是并不可怕的。既然人们不畏惧生，那为什么会害怕死？在死的那一瞬间，身体上的痛楚和心理上的痛苦都可以一并烟消云散，所有的牵挂和忐忑不定的忧虑，所有悬而未决的麻烦，从此以后，也都与自己毫无关系。不会痛，不会寂寞，不会孤独。
　　但是上天偏偏要人生来就对死充满恐惧，也因为如此，死之前的恐惧才格外令人无法承受。
　　噩梦持续一段时间之后，有了侵蚀现实的迹象。男生开始不仅在梦中看见那个死去的女生，甚至于在他深夜独处时，在他途经那片槐树林时，或者只是在他上课时偶然往窗外的一瞥——都能在视野的正中发现女生那张狰狞的脸。
　　终于，他受不了了。他把自己关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冲着黑暗处大吼大叫，单方面地向着死去的女生咆哮着，试图以此来达成人与鬼的沟通。有没有成功，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某一天，他忽然好像明白了女生的意思。
　　她想要见许简晖。
　　不计较任何手段，不在意任何时间，只要许简晖单独到她死去的地方来，无论如何，她都想要见许简晖最后一面。这是她死前的愿望，化为死后的执念。
　　于是，就有了在放学之后，恶魔把许简晖骗到空无一人的教学楼里，然后再一棍子把他敲晕这样的事情。
　　一旦他顺从了怨灵的心意，从某种程度上，他亦是和怨灵达成了一致。生与死的交界变得模糊，死人与活人的分辨也不甚清晰。进入夜晚，他是怨灵；回归白日，她是行尸。一直到那一晚，女生的怨灵被许简晖的呢喃所平息，他才终于找回了活着的感觉。
　　但是他仍然被恐惧所笼罩，时刻担心彼岸的去而复返。就在这时，偃季出现了。她的出现带给了男生回归正常生活的曙光，所以，当偃季问他问题时，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说出了一切。

　　“……寒假的时候，她突然把我叫出来。我以为是普通的约会，所以就去了。结果等到晚上，准备去……开房间的时候，她才忽然告诉我，她怀孕了。”
　　九泉也听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都瞪圆了。恶魔口中所描述的那些高中生活，和她所认知所经历的，完全就是两个世界。虽说她多少也知道这种生活的存在，但是能够像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依旧让她吃惊不小。这明明已经是社会人的状态了好吧！
　　但是偃季似乎习以为常，只不过时不时问出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或者顺着男生的话头附和一两个词语，来表示自己正在专心听他说话。
　　“虽然有点震惊，但是当时并没有觉得那么严重。我觉得应该打掉，她也同意我的看法。但是她说她没钱……嗯，是的。她家的情况并不像普通的家庭那样，她几乎是处于一个没有父母管的状态，所以才会任由她在外面游荡，才会……认识我这种人。”恶魔竟然发出了一声自嘲般的哼笑，让九泉也很是意外。
　　恶人有恶人的自知之明，这反而让人不像之前那样厌恶了。只是这根本无济于既定的事实，恶人终究是恶人，并不会因为他对于自身之恶的坦率，就让他不会去伤害他人。
　　“没办法，虽然我也算不上什么好学生，但是如果这些事情暴露出来，我父母……也会断了我的经济来源。还好现在做人流也不是很贵，我把我自己多余的生活费拿出来，再找朋友借了一些，陪她去了医院。但是就是在医院里面，她居然……居然害怕了。”
　　男生的语气里带上了轻微的咬牙切齿，还有一些不耐烦和愤怒，“明明是她自己主动提出要流掉的，结果都到了医院，她却害怕了，又闹着要回去……啊，结果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在外面折腾了好几天。如果一开始一咬牙流掉不就好了，就……根本不会有后面的事情了啊！”
　　男生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连带着屋外听墙脚的九泉也也一股无名火起。她想冲进去揍这个恶魔，可是却又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点让她如此愤怒。
　　还是一直安稳听他说话的偃季，宛如闲话家常般地说道：“她会害怕……是因为看到了那些其他刚做完人流出来的女孩吧？”
　　恶魔和九泉也都同时一愣。
　　“就算现在总是在宣传各种无痛人流，但是真正做下来，对女孩子的身体来说，其实也是非常大的伤害。”偃季的声音温柔而缓慢，听不出责怪的意思，只是一个历经世事的过来人在述说一些不为年轻人所知的事情，“她再怎么离经叛道，终究也不过是凡胎□□，也不过和大部分连一桶纯净水都扛不起来的高中女生一样，是个会痛、会疼的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罢了。”
　　说得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九泉也不屑一顾地想，明明她还有仍牙这辈子都和这种事情沾不上半点关系。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九泉也不知道男生对这番话作何感想，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表情。总之，他又继续讲了下去。
　　“因为和她闹得心力交瘁，于是也没有及时和家里联系。家里人就开始找我。就在这时，我和她从医院出来的时候被学校里一个老师看到了——你知道的，那种……那种医院，一般会选择进去的，都不会是治普通的病。家里人找我找到了学校的老师那里，老师也就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他们。然后……我和她就被老师找到，我被带到了学校的政教处，等着我父母来领人。”
　　“那她呢？”
　　“……不知道。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们学校的老师管不了她。我让她自己回去，最好是趁这个时候赶紧把手术做了。但是……你也知道了，后来她跟了过来。”说到这里时，男生有些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即便是短发，也被他抓落了几根头发，偃季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腕。
　　“不要激动。”偃季努力模仿着仍牙平时和客人说话时的态度和语气，“这些终究是要面对的，慢慢来，总会得以解决的。”
　　别说是这个男生，就算是蹲在门外边的九泉也，都被她这样温柔的话语抚平了心中的起伏不定。男生不住地吸气呼气，缓了很久之后，才慢慢地说道：“在政教处的办公室里，教导主任、我的父母，还有我的班主任，都在那里。”
　　“那么……你是怎样辩解的呢？”
　　“辩解？”男生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扭曲，他不安地左右挪动了一下，想要把手从偃季手中抽出来，可是他却并没有用力，不过做做样子，“我没怎么辩解，我只是把事情从头到尾全部交代了，就是这样，就只是这样而已。”
　　“她呢？她在哪里？”
　　“她……她在办公室的外面。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她就躲在办公室的窗户旁边，躲得不太好，从我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她的半截袖子。然后就在说着说着的时候，她忽然跑开了。我也不可能出去追她。然后，就在我们快要谈完的时候，窗外掠过一个人影。“
　　剧情急转直下。前一刻还是青春期的叛逆和自作主张，下一秒就混合了血肉与尸体，变成了血淋淋的现实。
　　“她……跳下来了？”偃季试探地问道。
　　屋内许久没有回答。九泉也在外面甚至等得有些不耐烦，她偷偷地顺着门缝朝里面望去一眼——男生的双手在猛烈地颤抖着，偃季正轻轻握着他的手，像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一开始，我们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但是从窗户那边探头去看下面，又什么东西都没有。直到……”